目送着赵崇明二人离开,昱王长叹了一声,转头问道:“张师傅,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大宗伯会不会生我的气?”
张白圭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正出着神,听到“大宗伯”三个字,张白圭立时有些紧张地环顾下周围,好在四周虽然是人来人往,倒也没人注意到自己三人,而摊主也早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张白圭小声宽慰道:
“王爷不必多心。王爷本就是一番好意,只不过大宗伯一向行事谨慎,他将寿礼奉还,未尝不是为了公子着想。”
“希望如此吧。”昱王怔怔盯着手里的并蒂莲花灯,来回翻转,微有失神。
张白圭又问道:“公子今夜见了大宗伯,可是解了心中迷惑?”
昱王摇了摇头:“哎,像,却也不像。身形和容貌都有些仿佛,只是……只是性子和举止却相去甚远,可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昱王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肉肉的额头皱成一团,眉目之间很是惆怅:“我只知道,若是我那阿兄还在,定是不会把我丢下的。”
“其实,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往者不可谏,人心又岂是等闲,王爷何必自寻烦恼呢?”
“张师傅,话虽如此,可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自小便离了母妃,由皇后抚养。皇后膝下有靖王,因而对我很是冷淡,而靖王的性子你也明白,向是跋扈惯了,打小便没把我这做兄长的放在眼里过。偏父皇也不待见我,只由着皇后偏心。”
“王爷。”昱王妃听昱王自伤身世,一时也是伤心共情,双眸泛泪,主动握住了昱王的手,眼里盈盈皆是关切之意。
昱王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继续悠悠说道:“我自幼驽笨,在东阁读书时学业少有长进,当初杨太师时常训斥过我,好在有阿兄尽心教我,还替我挨过太师的戒尺。靖王没少欺负过我,可皇后每次却总罚我,那时阿兄便会跑去中殿,去寻父皇来解围,为我说上几句公道话。而我母妃想见我一眼,皇后也是一直拦着不许,都是阿兄替我带话,帮我来回捎些东西,道些平安。宫里头人人都道我是圣子神孙,口口声声唤我千岁,可偌大的宫城,只有母妃和阿兄待我是真心真意的好。”
即便是近三十年过去了,那些往事忆来依旧历历如新。
昱王脸上且悲且笑,话里且乐且哀,只是蓦地凝噎了:
“我后来才明白,那时阿兄……他当时在宫里的处境是何等艰难,何等不易。他自身尚且难保,甚至好几次都险些丧了命去,可……可他却也从不忘记护着我。即便是……即便是后来……后来……他也不曾迁怒于我。”
昱王慢慢抬起头来,凝望着不远处崇国寺中央那座庄严耸立十二重琉璃佛塔,眼中泛泪:
“旁人都说我那阿兄不在人世了,可我偏不信。小时候我便听宫里人说过,若是能在这京城最高的琉璃塔上彻夜点上一盏长明灯,那两个人便能生生世世,永结同好。阿兄当初便答应过我,说会带我去这佛塔之上,一起守着长明灯不熄。他也说他一定会回来,他明明答应过我,可……”
话到伤心处,昱王终于是哽咽难言。
张白圭默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昱王今晚在街上看到赵崇明时会那么失态了,竟连花灯都顾不得取,只一直远远跟着赵崇明两人。
张白圭问道:“王爷是以为大宗伯今夜来崇国寺,是为了来赴约点灯的?”
昱王依旧望着那高耸于夜空之中的琉璃塔顶,神色落寞,没有说话。
张白圭又劝道:“难为王爷还念着旧情,不管大宗伯是不是王爷的故人,但大宗伯那句话说得不错: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王爷这些年,本也不只是一个人来这塔上点灯的。”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昱王口中呢喃着,终于低下头来,看向一边正满目忧心的昱王妃。
昱王眼神飘忽了一阵,而后脸上渐然浮现笑容,将手里的并蒂花灯递了过去,说道:“是啊,说起来我同夫人业已也是一同点过十八年的花灯了。”
“是十九年。”昱王妃接过花灯,笑着纠正道。
昱王摇了摇头:“今年不能去塔顶守灯,如何能算数?不过明年我定会为夫人补上。”
“哎。”昱王妃笑着应了一声,有些动情地低声说道:“其实能和王爷一起来,不拘是在塔顶的。”
昱王听了,有些悻悻道:“这崇国寺的方丈今年也不知收了多少人的银子,别说是塔顶,便是那十层九层都被人先定了去。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昱王拉起昱王妃的手便要打道回府,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你说说你,手这么凉,也不说上一声。”昱王笑着责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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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谦和赵崇明却没有走远,魏谦还在提着拐,仰着头,沿着花灯街一路四处张望,寻着那不知还有没有的并蒂花灯。
魏二老爷在心里已经把魏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只怪魏己这事办得太不地道,事先也不给他魏二老爷备上两盏花灯。
赵崇明则是蓦然回头望去,只见昱王一行三人还停留在原地。
人潮往复之间,满树花灯之下,昱王正握着昱王妃的手,低头朝手上呵着热气,好一幅夫妻恩爱,琴瑟相合的景象。
赵崇明远远看着,一时有些恍惚,那些深藏的记忆突然就涌了上来:
——“皇兄,我想母妃了。”
——“皇兄,你说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
——“皇兄,你以后也陪我去那琉璃佛塔上,点一盏长明灯,好不好?”
——“皇兄,我会在京城等你的,双珏为信,你可不能食言,一定要回来找我。”
赵崇明方才惊觉,原来一晃已是三十年过去了,曾经那个在他屁股后头一口一个“皇兄”的小哭包,如今也是一位堂堂正正,为人夫为人父的王爷了。
其实他没有食言。
其实他一直都记着曾经许下的诺言,其实他也早就回了京城,其实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观望着。
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大婚,看他分了府,受了封,成了王爷。
他也见证着自己这个可怜的阿弟,一步一步从那个不受宠的皇子,渐渐成为了今日的昱王,甚至已经能和靖王分庭抗礼。
虽然这阿弟的性子依旧软懦,可如今也有了几分主见,存了几分心思,多了几分城府。
他知道阿弟这许多年虽不尽如意,没少受过委屈,可到底是安然无恙,他也就心安了。
至于两人相不相认,那长明灯点或不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曾经在那冰冷森严的九重宫阙之中,那两个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孩子就是彼此的天地。
可尘世浩大,人世悠长,宫墙虽髙,皇城虽大,却也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隅而已。越过心中的那一道高墙,自然会发现别有天地。
“哼!老爷我今天就不信了,这么大一个京城,还真就只有那一盏狗屁的并蒂莲花灯不成。”
赵崇明听到魏谦在一旁恨恨嘀咕着。
原来魏二老爷苦寻花灯无果,累得脚酸脖子疼,又想到方才差点就被昱王卖了殷勤,心里是越想越气,只能出声撒气了。
赵崇明听着魏谦的这句话,只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他细想了想,记起当初在长沙城里,魏谦也说过类似的话。
朔风生寒,赵崇明心中却满是暖意。
是啊,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而这个毛毛躁躁,难得半刻安分的老匹夫就是他的天地。
魏谦这头,他见赵崇明好半会都没反应,转过头循着赵崇明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昱王呵手的场景。
“嘿嘿,你要是觉得手冷的话,老爷我也可以给你呵呵手。”
赵崇明听魏谦凑上前来,嬉皮笑脸地说了这么一句。
斜眼瞥了瞥魏谦那满是坏笑的老脸,赵崇明真觉大煞风景,扭头便走。
魏谦提着拐赶忙追上去,口中唤道:“你干嘛走呀,老爷我说真的。”
赵崇明走得不快,魏谦没两步便追上了。
见赵崇明没搭理自己,魏谦下意识想去拉赵崇明的手,不料扑了个空。
魏谦并未在意,又伸手去拉,这次倒是一把便拽住了,只是被赵崇明挣开了去。
魏谦这才意识到赵崇明分明是故意的,于是停住脚步,瞪眼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崇明淡淡应道:“你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拉拉扯扯,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俩,谁爱笑话让他笑话去好了,管这些作甚。”魏谦满不在意地说完,又要强行去拉赵崇明的手。
可赵崇明双手拢袖,丝毫不给魏谦机会:“回去且由得你,只是在外头却不行。”
若是换在往日,魏谦说不定也忍一忍,就此作罢了,可偏偏刚才被昱王塞了一肚子的酸气,魏谦这下哪里肯依,咬牙切齿道:“为何不行?好啊,你莫不是看上昱王了?你和他这才见了几次,说了几句话!”
赵崇明根本不吃这套:“你不用扯这些无中生有之事,我这也是为你我二人的颜面着想。”
“颜面?”魏谦冷笑了一声:“怎么,是嫌我这个老瘸子给你大宗伯丢人了?”
赵崇明听魏谦越说越离谱,心里难免也生了几分火气。
“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胡话?”
赵崇明话一说完,突然就愣在了原地。灯火明暗之间,他看见魏谦的双眼已经泛了红。
虽然明知道魏谦是一时气话,这一次多半又是在惺惺作态,但赵崇明还是慌了神。
“你……我……”赵崇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抬头环视了一下左右。趁周围来往的行人没有注意二人,赵崇明赶忙主动握紧了魏谦的手,低声说道:“我几时嫌弃过你了?你别胡思乱想。我……对昱王没有别的心思。”
在魏谦看来,赵崇明这紧张慌乱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往日里那八风不动的尚书派头。
就跟当初的小胖子一样,被魏谦随口一逗,就手足无措得要跟他解释个清楚,生怕魏谦误会。
曾经“道济兄”如今成了“老匹夫”,可“大宗伯”的内心深处或许还是当初那个“小胖子”。
魏谦反手紧紧握住赵崇明,明明刚才面上还是一脸的愤慨,转眼就成了偷到腥一样的得意。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魏谦嘿嘿笑道:“我同你说笑呢?你看看你,为昱王又担心这又担心那的,还说什么‘怜取眼前人’,你怎么不知道‘怜取’下老爷我呢?”
赵崇明方松了口气,听魏谦这话,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全天下大概也只有魏谦能腆着一张老脸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了,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还说什么让人“怜取”。
魏谦脸上春风得意,心里却依旧感伤。刚才他红了眼倒也不全是假装的。
明日之后,早已是暗流汹涌的大明朝堂不知会掀起怎样一场惊涛骇浪。而劫波过后,无论结局如何,今晚都将是他最后一次在京城,跟赵崇明一起共赏这上元夜的繁华了。
魏谦甚至都不敢想,他还能这样握住赵崇明的手多久,如果这次松开,或许……
赵崇明不知道魏谦这些心思,只顾着好言好语地解释着:
“我这也是为了你在做打算。方才我俩怕是已经教昱王看见了,好在昱王秉性良善,不会多心,更也不会同外人说起。可若再遇着别的相识之人,难免不会传出去些风言风语。我是一部堂官,寻常的攻讦动不了我。可你不一样,何况你已经把东厂和靖王都得罪了,一朝不慎,便是晚节难保。”
魏谦听赵崇明说得认真,心里的悲意一时散去,随后眉毛一挑,笑着说道:“晚节难保?总不会是说我狐媚惑上,佞幸在位吧。难不成我这一副老皮老骨的,也能得一个在世妲己的名声?”
“你怎么老没个正形,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嗐,什么晚节名声,左右不过骂老爷我是个卖屁股的呗。本老爷什么丑话没听过,这有什么打紧的。更何况老爷我既得了里子,也不在意这些面子上的便宜了。”
一听魏谦话里什么“卖屁股”,什么“面子上的便宜”的粗鄙之语,赵崇明立刻便觉耳根发热,心中更是羞愤,不由得暗自后悔起来:这老匹夫但凡得了几分好脸色,立马就开起染坊来了,狗嘴里尽是些没脸没皮的下流话。
赵崇明本想拂袖而去,奈何魏谦根本不撒手,赵崇明无奈只能按下火气,苦口婆心道:
“如今我尚在位,自然可以替你挡住这些明枪暗箭,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闲话。可若是有朝一日我下了野,那你魏郎中的官声才是最后保命的符咒。你看那些官声晦劣的大臣,得势之时自然是春风得意,可哪一个不是落得个老景凄凉的下场。”
魏谦脸色立变,佯怒道:“什么保命不保命,凄凉不凄凉的,今日是你生辰,老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魏谦眼珠一转,指着不远处的高台笑道:“老爷我有主意了。”
赵崇明循着魏谦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台上烟雾缭绕,彩幡翻飞,十数位戴着各式鬼神面具的赤脚巫师正在跳一出傩戏。其间或有红脸的关公,黑面的阎王,更有牛头马面,青妖白鬼,台下众人簇拥哄闹,好不热闹。
赵崇明笑着刺了一句道:“魏郎中这是要去装神弄鬼,重操旧业?”
魏谦冷笑了一声,哼唧道:“赵尚书且放心,自然少不了你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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