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四年正月十五癸丑日,上元节,京城,崇国寺。
要说京城上元夜里最繁华的所在,自然莫过于德胜街口的崇国寺庙会了。
眼下刚刚入夜,这崇国寺外已经是百姓云集,水泄不通,满街高悬的花灯逐着人流一直铺到十里开外去。
赵崇明坐在一处铺子里的八仙桌前,正出神地望着栏杆外满街的火树银花,却听见一旁的魏谦全无体面地打了一声响嗝。
魏谦懒懒地摸了摸肚子,见赵崇明跟前的瓷碗里还浮着好几只汤圆,奇道:“你怎地不吃了?是这家的米果圆子不合心意吗?”
赵崇明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甜而不腻,是这些年吃过顶好的米果了。”
魏谦倚着拐杖,很是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托魏己打听过了,这满京城,就数这家的米果圆子最是好吃。”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从对面挪到了邻座,凑上前小声坏笑道:“那赶紧吃啊,待会便凉了。要不下官伺候大宗伯用膳?”
赵崇明脸色笑容立消,没好气地看了老匹夫一眼,先是拍退了魏谦要去拿调羹的手,然后自顾舀了一勺汤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魏谦讨了个没趣,拄着手里的拐杖,很是不满地咕哝着:“你说说你,平日在家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在外头也要这般端着架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这些话自然也传入了赵崇明耳里,只是平日里听老匹夫这么小声叨叨惯了,赵崇明如今也懒得搭理。
等赵崇明停了调羹,魏谦也便准备付银子走人了。
可魏谦刚抬手往怀里一伸,脸色立变。
赵崇明只一眼便猜到了原因,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小块银子,朝一旁正忙活着的跑堂唤道:“小二,结账。”
小二很快便剪了银子,找了零头,两人便起身出门,顺着人潮的方向闲逛而去。
此时街上人来人往,盈街满市,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魏谦贴着赵崇明的肩膀,讪讪笑道:“今日没让魏己那厮跟来,老爷我竟连些散碎银子都忘带了,好在咱家大老爷想得周全。”
“左右你鬼主意多,大不了扮一个地仙,使些个戏法,把那店家糊弄一番,说不定便免了你银子。”
听赵崇明提起年少草莽时的那些个龌龊事,魏谦老脸也难免一红,随即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只须亮明咱家大老爷的真身,谅那店家也不敢收银子。”
听赵崇明提起年少草莽时的那些个龌龊事,魏谦老脸也难免一红,随即眼珠一转,嘿嘿一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只须亮明咱家大老爷的真身,谅那店家也不敢收银子。”
“偏你最会贫嘴。”赵崇明笑骂了一句。
魏谦又是一声轻笑,趁这人潮汹涌,无人注视之际,伸手就拉住了赵崇明的手,顺带捏了捏手心。
赵崇明也握紧了魏谦的手,笑问道:“你今日怎地突然想出来逛庙会了?”
魏谦眼里笑意微微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应道:“我这不想着已经是许久没有像今日一般,出门来陪你过生辰了。”
赵崇明眼中笑意更深,心中也颇有些感怀。
魏谦却作势叹了口气道:“哎,说来也怪你。自打回了京城,你这官是越做越大,可你这出来一趟却是越发不容易了。”
听魏谦说得是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赵崇明毫不留情地笑着戳破道:“倒并非是我出门不便,而是分明有人放不下库房里的那些礼物。”
这话听得魏谦立时老脸一抽,他哪想到自己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魏谦虽有心反驳,然而这事说起来,到底还是他理亏。
赵崇明口中的“礼物”说的是大小官员送到赵府的生辰贺礼。本朝官场上一向是讲究个“三节两寿”,所谓“三节”便是指春节、端午、中秋这三个节日,而“两寿”则是官员本人以及夫人的生日。赵崇明本不在意这些人情往来的礼节,只是一来这毕竟是官场上盛行的规矩,他也不好特立独行,惹人非议,二来是自家这位魏二老爷最好收礼,哪家送得礼少了,下次要还多少礼,魏谦都计较得清清楚楚,俨然是乐在其中。
赵府没有名义上的夫人,赵崇明本人的生辰又和春节撞在了一起,“三节两寿”虽只剩“两节一寿”,但是一年到头拢共要置备的礼数却不能短了。于是送礼的人大多都赶在正月十五这日备了厚礼送来。赵崇明如今官是越做越大,送上门的礼单自然也是越来越长,因此这一日魏谦在库房里清点财物、核对礼单还忙不及,哪还能得空出门。
可不正应了魏谦自己说的那句:“这出来一趟却是越不容易了”。
往日里无理也要辩上三分的赵府二老爷,今日里竟难得理屈词穷了。
尴尬之间,魏谦赶忙咳了两声,换了个话头,道:“说起这贺礼,我倒想起来了,那周昭又买了大宗伯您的一副墨宝送了过来,那礼单上还写着什么:传世翰墨,不输钟王,哈哈……”
这本不过是恭维,可话从魏谦口里这么一说,赵崇明只觉得一阵气短,心想亏这老匹夫好意思说。
见赵崇明眼神不善,魏谦赶忙憋住了笑,又说道:“还有,靖王今日里也差人送了一套金杯来。”
赵崇明一听“金杯”,立时明白了靖王的用意: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本朝太祖朱元璋宴请大臣茹太素时说过的话。
后来朱元璋便诛杀了茹太素。
靖王这份礼物后边威胁的意味已经是昭然若揭的:若是不饮杯中美酒,那日后就莫怪白刃无情了。
赵崇明依旧面不改色,只朝魏谦说道:“我记得过上几日是靖王妃的生辰,你也备一份礼回赠,只当全了礼数。”
魏谦阴恻恻地笑道:“你放心,给靖王的大礼我早就备好了,想来不会让他失望的。”
魏谦所说的“大礼”赵崇明也清楚底细,只叮嘱道:“这事让昱王那边动手,免得牵连到了你。”
“我晓得,你这话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对了,昱王也送了礼来,说起来昱王对你可真是下了血本,寿仪银子就不说了,光各式奇珍就有十来件,里边还有一对汉制的龙纹玉珏,我瞧着很是贵重。”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侧眼观察着赵崇明的神色。
果然听到“玉珏”两字,赵崇明眼神闪烁,微有黯然。
此时,一辆载满花灯的四马香车招摇而过,惹得一众百姓纷纷避让围观,欢呼不止。
赵崇明赶忙拉住魏谦,免得两人被人潮冲散。
而等目送着马车渐远,赵崇明才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说道:“这龙纹玉不是臣子所能佩戴的,你寻个日子,顺便将那些过于厚重的礼物一齐封还给昱王吧。”
听了这话,魏谦心里当真是好不得意,他白日里在礼单上见到这一对玉珏的时候就恨不得立刻去库房里寻来,然后给摔个粉碎才好。
可如今赵崇明已经表了态,偏偏魏谦还不满足于此,反而拒绝了赵崇明的决定:“不成,这好歹是别人昱王的一片心意,你若是不收,反而让昱王生疑。而且那对玉珏,我估摸着能值不少银子,我还指望留着做传家宝呢。”
很显然,后面那句才是真正的理由。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啊,真是为了银子连性命都不要了,这种逾制僭越的东西,哪里是寻常人家所能藏有的。”
“咱赵府本就不是寻常人家,再说了,这玩意原就是昱王送的,有什么好僭越的,若是有朝一日昱王荣登……”
一听魏谦又要言语犯禁,赵崇明神色立变,赶忙瞪住了这口无遮拦的老匹夫。
魏谦止住了话,脸上却无半分惧色,反而笑道:“瞧给你这吓得,满大街的又没人认得咱俩。而且京城里向来是飞短流长的,如今连那在茶楼楚馆里说书的都能讲几则宫中秘史,道几句二龙相争,这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崇明神色一正,沉声道:“若是在府里也就罢了,眼下在外头,须得谨言慎行,你老是这般胡言乱语,教我怎能放心?”
“我也就跟你说几句闲话,换做旁人,本老爷我还不稀得说呢。”魏谦见赵崇明又要发作,赶忙握紧了赵崇明的手,服软道:“好了好了,今日是你生辰,且不说这些。我看那边街上正卖花灯,老爷我也给你去买上一盏来。”
见魏谦每次都是这样嘴上答应,可从来就没改过,依旧是无法无天的脾性,赵崇明愣是没有半点办法。他也只能由魏谦拉着,一路穿过拥挤的人潮,来到了那条卖花灯的街上。
魏谦抬头看遍了满树悬着的花灯,直到脖子发酸,愣是没找到一盏并蒂花灯。
说起来这并蒂花灯虽然是做工复杂,但早些年在京城,这并蒂花灯便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只是今日竟然连一盏都没瞧见。
魏谦于是拉着赵崇明找了快大半条街,才终于在一处摊子前发现了一盏。
魏谦赶忙上前招呼摊主:“店家,店家。”
摊主本来还在讨价还价,见到魏谦那一身的貂裘鹤氅,一看便知是有钱的主,于是赶忙送走了客人,匆匆迎了上来。
摊主陪着笑道:“两位爷看上哪一盏了,尽管挑便是。”
魏谦抬手直指,扬声道:“就那盏并蒂莲花灯,我要了。”
摊主顺着魏谦所指的方向看去,这下却是犯难了,吞吐道:“这并蒂花灯今年实在是稀缺得紧,小店也……也只此一盏了……”
魏谦大袖一挥,很是豪爽道:“我知道,这灯要多少银子,你只管开价。”
魏谦说完,又对赵崇明坏笑道:“本老爷今天要让你知道,这条花灯街,被你承包了。”
赵崇明难得见魏谦这么大方,只是嘴里偏又还是一贯熟悉的胡言乱语。赵崇明只含笑看着魏谦,并未作声。
摊主却出声了:“不瞒这位爷,这并蒂莲花灯已经有人定下了。”
魏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提起拐杖一跺,忿忿道:“既然有人定下了,你还把这灯悬在树上做什么?你莫不是在耍老爷我玩不成?”
摊主赶忙摇头摆手,解释道:“定下这盏灯的官人说酉时来取,我便先挂在这,好让他瞧见。”
魏谦方才刚夸下海口,说要承包一整条花灯街,转眼就被打了脸。魏谦本是怒意未消,可听摊主这么解释,立马便换了一副笑脸,说道:“眼下这时辰,都过戌正了,或许那客人不要这盏灯了。”
摊主见魏谦的笑容,心里反而更是瘆得慌,为难道:“可那位官人已经付了定金。”
“他付了多少银子?我付双倍。”
摊主笑容很是勉强:“这不太好吧。”
魏谦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摊子上:“一两!”
摊主舒了口气,依旧陪着笑道:“客官说笑了,我这虽是小本生意,却也得讲究个诚信……”
魏谦一听摊主连“爷”都不叫了,立时便明白自己这价钱是报低了。不过想来也是,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富商巨贾不知凡几,而满街只此一盏的稀罕物,怎么会只值一两银子呢。魏谦不等摊主说完,直接又掏出了一张宝钞:“五两。”
摊主道:“这位爷不如看看其他花灯吧,这盏八仙灯可是崇国寺的高僧开过光的……”
“十两!”魏谦又加了一张宝钞。
摊主愣了一下。
只这一愣,魏谦便已经猜到了定金的大致数目了,心里便也有了底气,淡淡出声道:“二十两。”
摊主终于犹豫了,面上有些挣扎之色。
魏谦正好整以暇地等摊主改变心意,一边的赵崇明却扯了扯魏谦的衣袖。
赵崇明不扯还好,这一拉扯,立时让魏谦想起了当初小胖子也是这么拦着他的。
当初他贫寒之时还会为银子犹豫,如今哪能再丢了面子。
魏谦反手握住赵崇明的手,出声道:“五十两!”。
一听魏谦突然涨了三十两,摊主有些慌了,他便是辛苦数年都不一定能赚上五十两银子。
“这位爷,您……”
魏谦只当摊主还在犹豫,一咬牙:“一百两!”
这下摊主都快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赵崇明不得不出面了,伸手一把便拦住了魏谦,朝摊主说道:“店家,他不过是同你说玩笑话,你不必当真。”
“啊?”摊主如梦初醒,可听赵崇明这么一说,心头反而无比失落,只眼巴巴看向魏谦。
“谁说玩笑话了,我真要……”
魏谦刚开口说了半句话,便见赵崇明转头静静看向他,不言不语,眼神平和。
魏谦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摊主也这才看出来,原来赵崇明是主事人。他方才见赵崇明头戴儒士方巾,一身普普通通的暗纹海青行衣,只当赵崇明是陪魏谦这位大官人出游的西席先生。而如今借着灯火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一位“西席先生”端得是气度雍容,不怒自威,哪里会是寻常读书人。
赵崇明从袖里又摸了一块散碎银子,指着近处的一盏灯,淡淡说道:“就那盏元宝灯吧。”
这平静的话语里却隐约透出一股不容违逆的意味,摊主虽然心生后悔,却也只能举起竹竿去取灯。
“慢着!”魏谦终于没忍住,咬牙切齿道:“黄金!”
黄金?摊主愣了片刻,随后握着竹竿的双手颤抖了。
一百两黄金!
赵崇明眉头紧皱,又转头看向魏谦。
这次魏谦不甘示弱,双目圆睁着瞪了回去。这次要还是让赵崇明买下那盏元宝灯,那他魏谦这大半辈子岂不是白活了。
摊主看着两人,一时也摸不清楚二人的关系,他虽然迫不及待想答应下来,但更加顾忌赵崇明的身份,不敢插话。
魏谦和赵崇明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时,一旁却传来了一声惊呼:
“道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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