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六年十月十七癸丑日,长沙城,西市戏院。
此时的戏台之上,正上演着一出《救风尘》。
“你曾说过誓嫁我来着!”扮做“周舍”的男末角,用手指着女正旦“赵盼儿”,一脸悲愤地如是说道。
赵盼儿冷笑应道:“俺本是卖空虚的,若是凭着那说来的咒誓为活路,怕是你不信呵。”
这原本是女方始乱终弃的剧情,却赢得台下满堂称快。就连混迹在戏院内的一众看客之中的魏谦,看到这里不由也是拍手叫好。
说起来魏谦只是带着小胖子来凑凑热闹的,他原本对这扮相粗陋的折子戏没什么兴趣,可没想到听一旁的茶博士介绍了前文的剧情,一来二去的居然还看入了迷,两人便在这戏院里接连看了两折子戏。
这《救风尘》是前朝就流传下来的台本,说的是汴梁妓女赵盼儿收到了昔日姐妹宋引章的求救信,说是从良后在夫家饱受折磨,原本婚前温顺体贴的富二代周舍摇身一变就成了家暴狂。赵盼儿顾念旧情,便赶赴郑州,设计解救。
赵盼儿先是假意勾引周舍,哄得周舍写下休书,又将休书调了包,任周舍后悔也是无用。周舍一怒之下就将赵盼儿告上公堂,可赵盼儿早有准备,拿出宋引章与旁人的婚书反告周舍强占有夫之妇。眼见鸡飞蛋打,官司缠身,周舍无能狂怒,浑然忘却了自己也是个说惯了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质问了赵盼儿那一句:
“你曾说过誓嫁我来着!”
此时台上的赵盼儿接着前头那一句台词,开腔唱道:
“遍花街请来娼家女,哪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哪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哪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这一番话堵得周舍是无话可说,听得台下看客纷纷哄然叫好。
魏谦更是手都拍红了,他只觉得赵盼儿这行事,这做派简直不能更对他胃口了,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周舍这种人就该怎么下作怎么来。
魏谦突然发觉一旁的赵崇明一时没了动静,转头一瞧,发现原本也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胖子此时却低下头去,连手上的桂花糕都不吃了,只怔怔发着呆。
魏谦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明白了缘由。
这还得从两日前说起了,一向睚眦必报的魏谦可是惦记着魏光祖很久了。虽然魏谦上次口头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还没过上十天,魏谦就已经憋不住了,于是便琢磨着在望日十五,也就是课考那天设个局,拉上赵崇明一起诬陷魏光祖舞弊。
可魏谦没想到,此前对他还百依百顺的小胖子居然不肯帮忙,任他怎么软语相求都没用,偏偏魏谦又舍不得对小胖子说重话,只能将此计作罢。
当然了,魏谦并没有因此死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魏谦索性用赵崇明给他求来的试题作为诱饵,先是在外院的时候假装得意,说漏了嘴,放出风声。后来为了保证魏光祖能上钩,还特意制了小抄缝在衣内,寻了个机会让魏光祖瞧见。
后来事情也如魏谦所预料的发展,课考那日,魏光祖果然去训导那里告发了魏谦,甚至惊动了外院的课师和执事,差点就闹到了山长那里。
眼看魏谦要被逐出书院,赵崇明无奈之下,只能给魏谦作了伪证。
魏谦也是将赵崇明吃得死死的,他笃定小胖子不会坐视不管,也赌外院的训导会顾忌着小胖子的后台不敢深究。而且魏谦早想好了,即便是书院真的追究起来,他索性自己将一应罪责全部揽下来,反正他迟早要从书院滚蛋的。
好在魏谦赌对了,那一日赵崇明当着众人的面撒谎的时候,虽然是支支吾吾,手足无措,一看就知道所言不实,但课师和训导愣是没敢多问。
最后本着这时代诬告反坐的法理,反而是魏光祖被逐出了书院。
魏谦到底还是漏算了一件事,他算是报了仇,得了个痛快,可赵崇明却始终过不去心里的坎。就为着作伪证这事,魏谦哄了小胖子一整天,晚上搂着小胖子说了好些会话,可还是没能解开小胖子的心结,让魏谦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魏谦今日趁着书院放风的日子,便偷偷带着小胖子来长沙城看看热闹,散散心。
赵崇明大抵也是甚少看到市井的繁华,跟着魏谦在西市逛了小半日也不觉得累,反倒是魏谦先扛不住了,两人便找了个戏院,弄了点茶水歇歇脚。
魏谦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把赵崇明哄开心了,戏台上赵盼儿的那番唱词,却是又将赵崇明的心事给勾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怪魏光祖那狗东西!魏谦在心里恨恨地想着,将全部责任都归咎在了魏光祖身上,自己则丝毫没有半点始作俑者的自觉。
魏谦朝赵崇明说道:“我瞧着这戏真没意思,要不咱走吧。”
“啊?”赵崇明抬起头,还没回过神,就被魏谦拉起手走出了戏院。
如今虽过了日中,可街上人流依旧汹涌,魏谦辨了辨方向,说道:“对了,我记得刚刚茶肆的那个街口有个卖山楂丁的摊子,要不要去尝尝?”
赵崇明眼神一亮,连连点头。
魏谦拉着小胖子,随着人流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卖山楂丁的摊子。
“老板,这山楂怎么卖?”魏谦吆喝着问道。
摊主殷勤迎了上来,指着摊子上用荷叶包好的糕点说道:“小郎君来得正好,这是十月新摘的山楂,这可是今年最后一茬了,三文钱一束,我瞧着两位小郎君是新客,两束算作五文好了。”
魏谦啧啧暗道好家伙,这长沙市面上的猪肉每斤也不过七文钱,水鸡一斤也不过四文钱,没想到这两小包山楂丁就得五文钱。
虽说魏谦囊中羞涩,不过本着“穷家富路”的原则,又是为了讨小胖子开心,魏谦连价都没还,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五文铜钱递了过去。
摊主很快就麻溜地提了两包山楂丁递给魏谦二人,魏谦分给赵崇明一袋,自己拈了块尝了尝,这山楂丁一入口,魏谦立时就皱起了眉头。
这也忒酸了些,就不会放点糖吗。魏谦吧唧了下嘴,心里暗暗吐槽道。
不过魏谦也明白,这古代的糖可是比金子还金贵,便是富户人家也很少能吃到,更何况这种街边小摊。
“好吃吗?”魏谦转头问向赵崇明。
“嗯嗯。”赵崇明虽是被酸得咧了嘴,可眼睛却笑得眯成了月牙,显然很是喜欢这味道。
“你不觉得酸就好。”
赵崇明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另一包荷叶,笑着道:“有桂花糕呢。我看这山楂就着桂花糕吃,味道极好,道济兄不如也试试?”
瞧小胖子吃得高兴,魏谦心里也跟着开心,只说道:“你倒还吃出门路来了。”
一旁的摊主许是听见了两人的话,又凑上前道:“两位郎君若是嫌酸的话,这边还有桃门枣,地粟团,可甜着呢。”
魏谦对这时代的食物没有口腹之欲,转头问向赵崇明:“你要不要尝尝?”
赵崇明嘴里还嚼着糕点,却又是连连点头。
魏谦笑骂道:“你这小吃货。”他是着实没想到,这小胖子居然还是个吃货,难怪吃得这么壮实。
赵崇明含着吃食,口齿不清地问道:“吃货是什么?”
魏谦愣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便抓了两块山楂堵住了小胖子的嘴,又将手里的山楂都塞给了小胖子,道:“且先吃你的吧,净会多问。”
魏谦转头又朝摊主问道:“老板,你说的桃门枣还有那什么团又是什么价?”
摊主脸上都笑出了花:“承小郎君惠顾,桃门枣三十文,地粟团三十五文。”
魏谦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摊主也知道这价钱不菲,他是看赵崇明衣着光鲜才敢出声售卖的,连忙解释道:“这两样都是南京的特产,都是大老远从南京运来的,故而这价钱嘛,也要稍稍……”
魏谦摆了摆手:“我晓得。”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钱。
但魏谦很快发现自己钱不够了,除去回去的船费,愣是还差了十文。魏谦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小胖子商量下只买一样好了,一旁的赵崇明却看出了魏谦的难处,笑着道:“道济兄,我自己来付好了。”
赵崇明说完,将手里的糕点收好,便从怀里掏了一把金叶子出来。
这下不光那摊主眼睛直了,就连魏谦都看傻了。
魏谦当下立断,将小胖子手里的金叶子塞了回去,而后拉起小胖子转头就往外跑,生怕旁人见财起意,生了歹心。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另一处街道的巷子里,魏谦瞧着身后没有人跟来,才停下脚步。
“道济……道济兄,你这……这是何意啊?”
赵崇明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
魏谦好半会才缓过气来,正想回答两句,又听赵崇明心疼地说道:“山楂和桂花糕都挤坏了。”
瞧着这位地主家的傻儿子,魏谦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财不露白的道理,就没人教过你吗?”
赵崇明眼神一黯,摇了摇头。
魏谦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赶忙略过道:“那个……这是在外头防身的道理,你且记着便是了。对了,你身上就没有散碎银子吗?”
赵崇明想了想,又从怀里掏摸出了一锭银子。
魏谦有些无语,赵崇明怕是对“散碎银子”有什么误解,不过魏谦转念又想,这怕是赵崇明身上最不值钱的物件了。
魏谦突然发现这锭银子有些眼熟。
“这是你上次赢来的那锭银子?”
赵崇明点头,低声道:“我看道济兄不肯要,就……只好自己收着了。”
魏谦有些自责,赶忙将那锭银子夺了过去,嘴上却硬气道:“谁不肯要了?银子谁不爱啊,这样吧,我先替你收着好了。”
赵崇明立马喜笑颜开起来:“道济兄若是银钱不够,就用它买吧,不必替我留着。”
魏谦心道,这银子好歹是小胖子送自己的礼物,虽说铜臭味是浓了点,但勉强也算是定情信物了,他哪里舍得易与旁人。
魏谦摆了摆手:“用不着这许多银子,我再想想办法。”
两人刚出巷子,魏谦瞧见对面街口有个算命的摊子,一边还立着“铁口直断”的白幡,一位蒙眼拄拐的算命先生端坐在木凳上,正在给摊子前一位披着戴着素白帷帽的女子算命。
魏谦拉着赵崇明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一会,那算命先生也不知糊弄了些什么话,最后那女子千恩万谢了一番,放下一锭银子,又起身告了个万福,然后才款款离去。
魏谦心头一动,见左右没人,便立马迎了上去。
那算命先生耳朵一动,听到有人走近,抬手道:“贵客先不必自报家门,不如先将八字说与在下,容我猜上一猜。”
魏谦心头冷哼,他知道这其中的门道,这招在江湖骗术里叫“亮山门”,先用些模棱两可的套话,连蒙带骗,显摆上一番。换做寻常人,定是被唬住,信以为真,后面自然就由着这算命先生牵着鼻子走了。
魏谦虽知道门道,不过问题是魏谦还真就不知道自己的八字。
魏谦只好示意赵崇明了。
赵崇明老老实实地答道:“弘德十六年正月十五,卯时生人。”
说起来魏谦也是这时才知道赵崇明的年岁,弘德十六年就是永靖元年,小胖子今年刚好是满十六岁,比魏谦小上两岁。不过古人一般是算虚岁的,小胖子也算是虚岁十八了。
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很是惊异,啧啧称奇道:“癸未年,甲寅月,乙亥日,己卯时,这位小郎君的命格真是贵不可言呐,日后必定是科举显达,俯拾青紫,封侯拜相。”
魏谦心里好笑,寻思着这先生接下来定会来个转折。
果不其然,那算命先生叹息了一声:“不过,这命格虽好,可月柱逢煞,月柱乃是父母之宫,想必尊长不豫而见背。”
所谓“不豫而见背”,就是病逝的讳称,这些文绉绉的话魏谦如今多少也能听明白,他心道这先生倒猜得有几分准,小胖子的确是丧了父母,于是问道:“先生既然说尊长不豫,那是父过世呢,还是母在堂呢?”
算命先生捋了捋颔下短须,道:“父在母先亡。”
赵崇明点了点头,有些低落道:“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
魏谦却差点笑出声来,心道这小胖子还真好骗。不过魏谦见算命先生抛出这么一句经典话术,心里也有了底,假装惊叹一番,继续问道:“先生既然如此神算,能否测出他的姓氏?”
赵崇明有些不安地偷偷瞧了魏谦一眼,欲言又止。算命先生则很是得意,却抬起手指摇了摇,而后道:
“在下有三不算,不诚者不算,问寿数者不算……”
魏谦没等那先生说完,就掏出那锭银子重重放在摊子上,笑着道:“不给钱者不算是吧,这个晚辈晓得的。”
“咳咳……”算命先生掩饰了下尴尬,讪笑道:“郎君说笑了,还有就是问国事者不算。您身边这位郎君出身不凡,在下实在不好开口。”
“怎么?连个姓氏也算不出嘛。”
那先生见魏谦不依不饶,只好委婉说道:“这位郎君想必是天字第一姓。”
这话让魏谦有些惊疑了,这位算命先生怕是有些门道的,不像是一般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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