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苑,万寿宫内。
“咳……咳咳……”空阔的大殿内,回荡着几声苍老的咳嗽声。
永靖帝依旧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养神,一手悬放在金丝脉枕之上,由着一名跪坐在龙榻前的中年医官诊脉,另一手依旧持着拂尘。
如今时近冬月,殿内却没有半分炉火,永靖帝更是只穿着一身单薄宽松的道袍。
永靖帝深居简出,在西苑修道多年,据说已有小成,练出了寒暑不侵的功夫,夏日里穿着厚实的棉服,而冬日则只披着鹤氅单衣。
永靖帝双眼微抬,其眸中神色浑浊难辨,只听得沉声问道:“沈太医,咳咳……朕还有多少时日?”
这“沈太医”正是太医院院判,沈鸿儒。
沈鸿儒听永靖帝这一问,浑身一震,心下又忧又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唤道:“陛下……”
“朕知道你不喜欢说些虚词套话,朕的身体,
朕自己心里也有数,你直说便是了。”
沈鸿儒收回了诊脉的手,跪立垂首,不敢看永靖帝,斟酌了片刻后,沈鸿儒才答道:“若是陛下不再服食丹药,微臣竭尽所能,或许……”
永靖帝两道威严的苍眉立时皱起,打断道:“你是太医,应该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龙威如狱。
哪怕是病体虚弱,中气尽失,可多年来的帝王威势还是让沈鸿儒呼吸一窒,心胆惧寒,只能伏跪在地。
“咳咳……”又是一声不耐的咳嗽。
沈鸿儒撑起身子,道:“尽臣所能,至多……至多不过六个月。”
永靖帝微阖的双目之间,神光顿时黯淡了下去。
永靖帝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沈鸿儒还想再劝上一句,但见旁边的黄纬连连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沈鸿儒心下微叹,收拾好药箱,而后行礼告退了。
“如今你也愈发聒噪了。”
黄纬只能恭敬应声。
永靖帝又道:“你去告诉陈宏一声,让他好好监视着沈鸿儒。”
黄纬又应了一声。
见黄纬这唯唯诺诺的模样,永靖帝冷硬的心中松动了半分,沉默了好一会才出声问道:“黄伴,朕将这管理东厂的位子给了旁人,你心里可是怨朕?”
这话可当真是诛心,黄纬背后直冒冷汗,连忙跪下,呼道:“老奴不敢。”
“起来,咳咳……朕只是问你话,没让你跪。”
“老奴自知无能,不敢有半分怨怼,老奴恨也只恨自己不能帮衬着陛下。”
“你的确无能……”永靖帝冷哼了一声:“朕将司礼监都交给了你打理,可这么多年,你还是斗不过徐机那个狐狸,如今就连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都教他笼络了去,上次翟鼎臣的事,咳咳……满朝上下,竟无半个人为他说话,你教朕如何安心。”
黄纬这次没敢应声,只能在心里腹诽着,上次分明是永靖帝在朝会上听说江南织造局的事,发了滔天的怒火,直接让锦衣卫和三司严审此事。之后哪还有人敢说半点不是,再说了,言官都是咬人的,几时会替人说好话了。
“在朕心里,陈宏自是百般不如你,连个御马监都管不好,出了那等岔子,让朕在宗室面前丢了好大的颜面。可偏偏有一点,你不如他。”
“还请陛下明示。”
“他比你狠。为着上次那事,他可是在殿外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他对自己狠,就能对旁人更狠。咳咳……朕就需要这样的人……咳……去替朕对付宫外头那群文官。”
“陛下教训的是。”
说起这事,连黄纬都不得不佩服陈宏,要知道陈宏在此之前可是挨过一顿廷杖的。寻常官员挨了廷杖,便是不死也要躺上好几个月,陈宏却还能撑着身子去跪两天两夜,当真是不要命了。
“不过你不用学他,这种人,放在身边,朕也不放心,咳咳……你心里头念着朕,朕都知道。”
永靖帝后边这句话让黄纬顿时就涌出泪来,黄纬到底是从小就服侍着永靖帝,至今已是有近五十个年头了,其中的情深意笃,或许早就超越了君王和奴仆的天堑。
黄纬又想到永靖帝可能只有不到半年的寿命,心中更是无限悲戚,哽咽道:“陛下……”
永靖帝依旧神色淡漠,只挥了挥拂尘道:“好了,下去吧,朕有些倦了。”
黄纬抹了抹眼泪,替永靖帝放下了龙榻两侧的帘幕,才恭恭敬敬地退出殿外。
开门之际,黄纬收敛了心绪,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这才叩了门。
门外的内侍闻声立马开了门,外头正来回踱步的陈宏见黄纬出来了,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来,道:
“内相,陛下龙体如何了?”
这一声“内相”自然是唤的黄纬。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之首,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虽只有三品,但权力堪与外朝的内阁首辅相抗衡,是以宫廷内外都会尊称一声“内相。”
黄纬神情淡漠,反问了一声道:“陛下乃是天生的道君,得道的真人,龙体自是无恙,倒是你如今还敢探听陛下的消息了?”
陈宏笑容一滞,但片刻就恢复了过来,依旧陪着笑脸道:“这我哪敢,我这不也是关心陛下。”
瞧着陈宏这副屈膝讨好的嘴脸,黄纬心中反倒是更生厌恶,冷冷道:“你还是管好你的东厂吧,那个沈鸿儒,你且好生监视着。”
“内相放心,自从陛下抱恙起,手下的探子就一直监视着沈鸿儒,无论他每日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在案。不过这沈鸿儒说来也怪,既无妻妾,又无儿女,也没跟什么人有往来,只轮值或休沐的时候,偶尔去去戏院。”
“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独独让他在御前奉侍?左右你盯仔细点。”
“那是自然,事关陛下,做臣下的哪里敢有半点怠慢。对了,东厂探子说那位四处云游的皮神医最近来了北直隶的地界,眼下刚出了保定府,据说往东安县去了。内相您看,要不要请他来给陛下瞧瞧?”
黄纬斜瞥了满脸堆笑的陈宏一眼,好整以暇道:“这功劳可是不小,你自己不揽着,居然肯给咱家?”
陈宏犹是低眉顺眼,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阴鸷,面上依旧讨好道:“瞧内相说的,这话便是见外了。”
黄纬却是笑了一声“你也不用给我下套,如今靖王和昱王早派人满北直隶地去寻这位皮神医,你怕不是想让我将两位殿下都给得罪了。”
陈宏被戳破了心思,暗骂了一声老贼,面上强撑着笑,道:“内相言重了,我岂会有这种心思,便是想都不敢想。”
“你没有最好,不过咱家今日也不得不倚老卖老,提点上你一句:如今你好歹是东厂督公,也是内廷有脸面的人物,这些个念奏疏的活,就别抢着干了,平白让孩子们看了笑话。”
黄纬这通话一说完,附近侍立的内侍之间便有人偷笑出声来。
陈宏脸色难看至极,朝身后狠狠瞪了回去,那些内侍赶忙噤声,低下头去,生怕陈宏迁怒。
陈宏这下哪里还听不出来,黄纬没打算给他留面子,于是陈宏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阴恻恻地,一字一顿道:“小的谨记内相教诲。”
两人既撕破了脸,黄纬也懒得再搭理陈宏,径直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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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赵宅。
魏知仁在外头等候通传的时候,还觉得这个“赵宅”实在是不起眼,就两扇不大不小的宅门,别说镇宅的石狮了,甚至连个接待访客的门子都没有。
魏知仁心中便难免生了几分轻慢和疑虑,只以为带他来的管事是故意戏弄他,想引他离开。
直到随着这赵宅的管家入了府门,行过外堂的庑廊,再循着竹林石径,穿过数扇月门,只见庭内是满目的湖石假山,叠竹花影,一路行来便没断过的清泉流水,隐隐还有鸟鸣之声,当真是目不暇接,移步换景。
魏知仁越看越心惊,心道这宅子的主人当真是手笔不凡,竟然在苦寒的北地开辟出这么一方江南园景来,而且这等雅致的布局,便是放在南边也足以让人称道了。更别说那不要钱一般堆置的太湖石,这家主人的财力之厚,可见一斑。
而一想到这后头的主人很可能便是族老们所说的那位“族叔”,魏知仁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既喜又忧。
魏己将魏知仁领到了鱼池边上的亭子里,说道:“你先在此处稍候片刻,我家老爷随后便到。”
魏知仁有些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多问,甚至都不敢坐下,只顾点头。
虽然族老们语焉不详,但是魏知仁多少也猜出来,这位素未谋面的“族叔”怕是多半跟魏氏族里不对付,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没有半点消息。而在魏宅时受到的待遇也分明印证了他的猜想,这边似乎根本没人搭理他的族人身份,都只当他是骗子。
而魏己这边也知道自家老爷不待见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族人”,于是也没再多说,直接就走人了。
于是就剩下魏知仁一个人,独自站在这精致却空荡的园子里,看着满池翻腾的锦鲤,傻了眼。
受了这般冷遇,魏知仁难免腹诽起来,心道这“族叔”当真是无礼,将他稀里糊涂地留在这园子里也就罢了,竟连个茶水都不叫人奉上。
魏知仁转又想到,他打从进门到这里,除了最开始叩门时通传的仆役,还有方才领他过来的那位管事,居然再没见过别的下人。魏知仁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也不像是请不起仆从的人家,而且为什么这宅子姓赵呢?
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呐。只这一眼,魏知仁便在心里暗暗称赞着,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竟慌了手脚,连忙躬身行礼,原本满肚子想好的言辞都忘了去,只匆匆唤了一声:“族叔”。
赵崇明听来人唤他“族叔”,顿时愕然,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上前扶起魏知仁,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友认错人了,我虽是这家主人,却不是你族叔。”
“啊?”魏知仁怔在当场,还没敢相信,却见眼前这位“主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后方。
魏知仁循着赵崇明的眼神,偏过头往后看去,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位身着圆领锦衣绸衫,顶着小冠,手中还拄着拐杖,一副富家士绅模样的中年人。
这人当然就是魏谦了。
魏谦淡淡瞧了魏知仁一眼,自顾找了个石凳坐下,也不等魏知仁开口,直接说道:“不用找了,这里没有你族叔。”
听魏谦这么说,魏知仁反倒在心里有了底,只是心中的猜想也更笃定了几分,暗叹自己这趟可能讨不得好了。
赵崇明朝魏知仁招呼道:“小友且先坐下吧。”
魏知仁见这位神仙模样的主人为他解了围,心中宽慰了不少,与此同时,更是生出了无限的好感来,连忙道谢:“多谢先生。”
赵崇明笑着点头。
魏知仁便在两人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却只沾了半边屁股,身子前倾,以示恭敬。
魏谦瞧着魏知仁这毕恭毕敬的模样,到底心软了几分,没有立马送客。按他原本的打算,是不准备多说废话的。
“你是何人?来找我作甚?”魏谦冷冷道。
魏知仁一听便知道终于找到正主了,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双手递给魏谦,口中答道:“我叫魏知仁,此行来京城,是族中长辈让我给族叔带封信。”
魏谦一手拄拐坐着,一手直接将信扯了过来:“我说了,这里没有你族叔。我早已被逐出了魏氏,当不得你这一声族叔。”
魏谦凝神一看手中的信件,火漆尚在,上头书着:“魏氏西宗嗣子 魏谦 亲启。”
魏知仁记着临行前族老们的嘱咐,小声道:“族长说,族叔的名字尚在宗谱之上。”
魏谦冷笑了一声,却没有拆开信,而是直接一甩手,就将信扔到了池里。
魏知仁见状,差点没坐住,只能眼见着那封信没入水中,而耳边又传来魏谦凛若寒霜的话语:
“当初族中口口声声指责先父拖累全族,说要将我除名,如今我反倒成了这狗屁西宗的嗣子了?”
“族长说……当初之事,的确是族中处理不公,才让族叔受了委屈。”
“委屈?”魏谦语气愈加狠厉:“我母亲在族中饱受欺凌,病中被逼迫至死,还不许与先父合葬,你管这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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