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如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她已经确定,身边的人就是她的家人。她原本强烈想要见到家人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低落下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被她斩断。
她的心脏跳动速度倏忽变慢,取而代之的运动是一种撕裂的拉扯,这种感觉让她的胸膛有种下陷之感,令她窒息。
她谨慎地躺着,使自己不发出一点醒着的人会发出的动静,两只眼睛默默流着泪,生理性的鼻涕流出来了她也不吸,任由它流下来。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和鼻涕,因为她伤得太重,全身上下都几乎被纱布给包住,已经看不到她原本的样子。那些眼泪、鼻涕流下来也被纱布给吸收了,就更看不到了。
病房空间不算太大,有点什么事谁都能听到,郁如家里人说的那些话,旁边的吊着腿的妇女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出于好奇,她观察了一会,开口向郁如的家里人问道:“诶,你们家的小孩子干什么了?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啊?她是不是刚从那个重症监护室里转出来啊?”
徐慎微(郁如奶奶)是个好事的,看到谁都要搭句话,听妇女问话了,她立马滔滔不绝地回起了话。
“就是啊,我孙女在家前面玩,被人拐到外地去了,现在不会说话了。那些人好坏的,可能就是天天打她,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徐慎微指着自己的手臂,讲得眉飞色舞。
“好惨哦,你不知道,我们看到她的样子都忍不住想流眼泪,哪里都是血,衣服鞋子都烂了。唉呀,抢救就抢了好几天,幸好捡回了一条命……”
站在一旁的郁佑生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伸手往她的胳膊上拍了一下。“你不要讲这些,医生都说了,不要讲那些事,等下吵醒郁如,会刺激到她。”
徐慎微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还是情绪激动地说着。然而,那位病床上的妇女因为郁佑生的话神情讪讪,只迟缓地点头,像是不愿再听了。她这次住院是由丈夫和女儿照顾的。现在,在她身边的就是她女儿。
她女儿看郁佑生脸色不大好看,便扯着她的衣服小声道:“妈,你干什么问别人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问的?生病了就在医院咯。你问这些跟查户口一样,不要再问了。”
妇女尴尬地笑着,望向徐慎微,道:“阿姨阿姨,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先看你孙女吧。我看她伤得真是很严重,你们要仔细照看好她。”
哪知徐慎微根本不听,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还手脚并用地说。她跺着脚,两只手夸张道比划动作,声音亢奋,“我孙女回来的时候啊,整个人就一小个,都是饿瘦的,瘦到骨头都出来咯,哪里都是血。那些三四岁的小孩长得都比她大……”
谷玉兰也去拉徐慎微,赶忙制止她的行为,她小声警告道:“你不要说了,这里是医院,你那么吵等一下人家会投诉我们的。讲这么多干什么,不要讲了,这种事讲给别人干什么。”
徐慎微不听,还是自顾自的在讲。
最后,是医生过来查房,检查郁如的情况,才终结了她的话语。不过这老太太很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在说了这么多话之后,意犹未尽,嘴里还是小声嘀嘀咕咕地说着。好歹没有刚刚那么吓人,众人就不管她了,任她说,只要不过分吵闹就行。
入夜,
郁如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体内体外的疼痛让她难受得睡不着觉,另一方面,白天家里人的话总是在她耳边徘徊,她越想越觉得难过。今天她醒了一天,但她一直在装睡,没跟家里人说一句话。
她一直以来想要回的家,对于她的回归却是喜半参忧。家人欣喜于她侥幸捡回了半条命回到了家里,但现实的残酷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郁如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看,眼睛又流下了泪水。
病房里亮着一盏小灯,勉强能让人看清房间里的情况,只是有些昏暗,需要努力辨认。
这样模糊的环境让郁如忽然想起了殷识几,他的身体被辛苦的劳作压弯,因长期没吃到有营养的东西,他十分瘦弱。他总是佝偻着身子,以一副低眉顺眼的卑微模样劳碌,就在这样昏暗的厨房里忙活,一个人,操持着十几个人的饭,做得好,做不好都要被打。
这一切,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清晰,憧憬时她才会有的颤栗,在此刻剧烈得天崩地裂。即便是被打了,殷识几还惦记着她,给她偷偷留饭,送给她吃,简直就是搭上了半条命给她开小灶。
人若无寄托,双腿就断了,不能往前走了。在曲折的悲欢频繁转换之间,郁如悠然转醒,她突然有些后悔,她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好像还进入了另一种痛苦,她为什么不直接就在黑工厂待着,跟殷识几死到一起。
至少至少,这个二爸对她是真的很好,每天都用自己的性命作赌让她活着,把她当做自己此生的唯一。而她的亲生父母并没有把她当做唯一,他们还有郁来能作为他们的依靠。虽说她与殷识几之间的羁绊因死去的狗娃产生,可最后一刻,殷识几也告诉她了,她不是狗娃,他知道的。狗娃是狗娃,她是她,狗娃早就死了,她还没死。
这么看,他们之间已经构建起了亲情的枢纽吧?不因为早就死了的狗娃,不因为她带有狗娃的影子,只因这段不期而遇的缘分。
郁如盯着天花板无声哭了很久,冰凉的泪珠,顺着她的鼻梁、眼角,无声地流向嘴唇,流到耳朵里、脖子里、纱布里。哭到后面,她双目刺痛干涩,哭不出来了。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会,然后慢慢转着脑袋往窗户所在的方向看去。
窗户拉上了窗帘,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窗帘很薄,月光透过帘子照了进来,一道浅蓝色的光束成于地面,像一条水晶柱,边缘濡湿绵软。
她的目光顺着地面上的那团亮光往上攀缘,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道光束是一个天梯,可以横跨千里带她回到殷识几身边。她的目光在“天梯”上流连忘返,势必要在上面找出一个破绽好让她登梯。
片刻,她好像还真找到了一个能钻进去的口子,她的目光沿着“天梯”一直往上爬,爬到窗口。
在那里,她看到一双比划小兔子的手,那双手粗粝无比,积满了陈年旧伤。郁如心下一喜,挣扎着起身下床。她站不起来,双脚一挨到地上就跪了下去,尝试了好几遍都没办法起身,于是,她选择爬着过去。
在她隔壁床睡着的妇女自住院以来一直睡不好,一条腿吊着让她翻不了身,睡得着实难受,搞得她心里头不舒坦,很浅眠。这会,她一听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立刻醒了。睁眼一看,就见郁如跪在桌上扒拉窗户,那架势,妥妥要跳楼。
她们这可是三十楼啊,要是掉下去,尸体估计都见不着。妇女慌了,赶忙去叫睡在一旁折叠床上的女儿,“阿美,美,快醒来,那个小孩要跳楼啊!你快点把她抱下来。”
她的女儿阿美这些日子为了她所劳甚多,睡得很沉,被她叫醒了还迷迷糊糊不知情况,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妈,干嘛啊?”
妇女夸张地挥舞自己的手臂,指向窗户,“美,你看啊窗户那里,那小孩是不是要跳楼?你快点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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