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宗背后是海,海浪拍岸涛声阵阵,蔺玄之听着风声、鸟鸣、浪涛、蝶舞,又听着亘古绵长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终于踏上了最后一方台阶。
他面朝着无垠的瀚海,背靠绵延万里的群山,脚踩着地,头顶着天,手中握着执掌生死的五行聚魂盘,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激动豪迈之情。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他在魂盘之中补好了溯世镜,突然一阵心悸之后,便觉得有人在他的意识之中隐隐说道——
“大道三千,生死自有缘法,逆天改命,因果颠倒,生离死别,命星陨乱,你可已经做好准备?”
蔺玄之的心没有丝毫波澜起伏,只是淡淡问道:“我会死么?”
那股意识道:“天道从来都会给穷途末路之人留有生机,生死有命,你且好自为之。”
于是,在溯世镜即将被开启的时候,蔺玄之的识海之中,最终千言万语只凝成了一个意思——
抹杀。
他一旦开启了溯世镜,逆天而为,他将会被天道彻底抹杀。
他不知道这抹杀是什么意思,却内心坚定不移地让溯世镜带着他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他回到了青城的那个格斗场上,被人打得垂死之际,那个满心都是他的少年卖了陪他多年的紫晶白虎,换钱救他的命。
他睁开眼眸,隐隐约约看到那张稚嫩的、满满都是担忧的小脸,便知道他一生的夙愿已经达成,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他待晏天痕极好,让晏天痕如上辈子一般爱上他之后,他又狠心永远离开晏天痕,这么做是否太过残忍,对晏天痕而言又是否公平。
但想了很久很久,蔺玄之才终于想明白一点。
人都已经死了,再想这么多有的没的,还有什么意义?
五行聚魂盘被掷于半空,原本巴掌大小的魂盘,一下子变得极大,几乎遮天蔽日,不见阳光。
紧接着,四方印、阴阳伞、重莲盏、三足天雷鼎亦是被一一扔到了空中,四样法宝在魂盘之下转了上百个圈,终于各自寻到了各自的方位,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落在了东南西北四方的凹槽处。
这一瞬间,巨大的震烈声响从苍穹传来,整个五洲大陆似乎都在剧烈地颤抖,不少房屋倾塌于地,数不清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樯倾楫摧。
海啸忽而喷至,蔺玄之一抬手将面前竖起一堵无形的墙,彻底拦住了那即将漫灌整个天极城的海啸,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然而此时,一道粗粝的雷光自天而下,当头劈在蔺玄之的天顶,贯穿全身,他的身躯猛然之间爆破开来,四分五裂,化作纷纷血雨尽散空中。
“大哥——!”晏天痕在明镜之中见得分明,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凄厉地叫道:“你混账——你这个骗子——蔺玄之!”
他吐了一口鲜血,便被人打晕过去。
众人惊愕无比,谁都想不到蔺玄之竟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身死道消,以身殉道。
晏重华轻轻叹了口气。
解开这等结界,从来都不是随意就能做到的,毕竟当初封印五洲的时候,可是五位大能都陨落其四,重伤其一。
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在蔺玄之烟消云寂之后,便逐渐平静下来。
倒地的树木沉入泥土之中,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片刻之后便又长成了参天绿树,鸟鸣啾啾,夏蝉鸣鸣,一派勃勃生机之象。
阴云消散,太阳露出了万丈金芒,遍洒五洲的所有角落。
死去的人重获新生,修为莫名提高了不少,看样子,这是天道所赋予的馈赠。
万物向阳而生。
只见东方忽而有一道紫色雷光炸了下来,轰隆一声震耳欲聋,众人皆是朝着东方望去——
八十一道雷射下,一道笑声徜徉在五洲天穹,紧接着一道金光冲天而上,消失在云霄之中。
不知是谁叫道:“飞升了,有人飞升了!”
“五洲结界打开了,围困之局破了!”
忽而之间,喜洋洋的气氛传遍了整个五洲大陆,不知多少人都在欢呼雀跃地庆祝,兴奋的不能自已。
接下来的几日,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飞升,这可是五洲大陆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况。
待到这种盛景熄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之后。
结界彻底打破,他的使命也已经完成。
幽冥爽快地大笑,长醉于楼台之上,举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晏重华鲜少见到他如此高兴肆意,也由着他光着一双脚丫子在地上跳来跳去,最终一个转身落入他的怀里。
晏重华环着幽冥那清瘦的身子,听他带着几分软软的撒娇的口吻,道:“我当真爱惨了你,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晏重华吻着幽冥的面颊,道:“你跑的时候,却没想过我是否会心痛。”
幽冥紧紧抱着晏重华的脖子,啜泣着说:“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再也不要离开你……”
晏重华道:“你若再敢跑一次,我便将你的双腿打断,绑在床上。”
第二日,海狂浪携着展枫亭前来与揽月尊人辞行。
“师尊,师叔,我今日便打算启程离开五洲。”海狂浪对着揽月尊人和幽冥行了一礼,嘴唇勾笑,道:“此番前来与你们先行道别。”
揽月尊人看着他与展枫亭,点点头,道:“回了九界之后,先回扶摇宗,我与你师叔不日便回去,到时候若是见不到你们,小心你们的屁股。”
幽冥也点点头,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几圈,道:“多年未回扶摇宗,恐怕我的屋子也已经生了灰尘,你便顺道帮我清扫一下吧。”
海狂浪的笑容一僵,却只得含泪应允,道:“师尊师叔放心,徒儿定会扫的干干净净,亦不会乱跑。”
展枫亭爽快地笑了两声,道:“我定会替师尊师叔看着小浪。”
这时,晏天痕跑了进来,看到海狂浪和展枫亭,便露出笑容说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可是来辞行的?”
两人齐齐点头。
海狂浪挑眉,道:“小师弟,若不然你与我一起走,师兄带你玩儿遍整个东方界。”
幽冥不等晏天痕答话,便横眉倒竖,勾唇冷笑道:“当着我的面,就想要拐骗我的儿子,我看你是打算扫干净整个扶摇宗!”
海狂浪连道不敢,同时心中想到:有这么个视儿如命的爹,也不知道小师弟将来能否顺利找到道侣。
晏天痕笑眯眯地说道:“我先随着父亲和爹爹回一趟紫帝天都,多年未见,我还很是想念。也不知我小时候的那些玩伴,如今都怎么样了。”
晏重华眉目温润,道:“他们都甚是想念你,顾家的小子已经成了世子,祁家的小子虽然顽皮了一些,修为却也从没拉下来。”
幽冥道:“祁家的小子成日流连花丛,几乎睡遍了整个红粉场,你少让阿痕与他接触,省的我家阿痕被他带坏!”
晏天痕眼珠子一转,道:“人不可貌相啊,小祁当初可是个圆胖子,像个汤圆儿似的。”
晏重华说:“现在可是瘦了不少,只怕你见到他,会认不出来呢。”
晏天痕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五洲,去九界见见他的那些老朋友。
这时,一个赤着脚穿着宽袍的艳丽男子走了进来,他环视了这其乐融融的众人一圈,开口问道:“蔺玄之呢?”
“尹前辈。”饶是幽冥也不敢在此人面前造次,毕竟这可是魔祖级别的天魔。
揽月尊人微微蹙眉问道:“蔺玄之是何人?”
尹重月刚想顺口说道那岂不是你的小徒弟么,脑海之中便忽然闪过一抹荒唐至极的念头。
他看向晏天痕,道:“你也不认识他?”
晏天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我从未听过此人。”
尹重月道:“那蔺湛呢?”
晏天痕道:“他是我的养父,此时已经在九界了。”
尹重月喉咙一紧,瑟瑟地说道:“他的亲生儿子呢?”
晏天痕顿时更加莫名,道:“我爹爹哪里有亲生儿子?我在他身边多年,都不曾知道他还有其他儿子,爹爹视我如己出,想来你听到的那个人是我吧。”
尹重月几乎想要狂笑,可他却又满心悲哀。
“你与揽月尊,是何等关系?”
“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啊。”晏天痕颇为担忧地看着尹重月,道:“尹前辈,这事你早就知道,怎么今日光是问些奇怪的问题?你……你没什么事情吧?”
“这五洲结界,又是何人打开?”尹重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晏天痕摇摇头,叹了口气,眼中具是向往膜拜,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大能,他总是先我们一步拿到法宝,又以一己之力打开了结界,还不不留姓不留名,便消失得彻彻底底,我可真想亲眼见见他这等绝代风华之人啊……”
尹重月慢慢地抬起手,晃了一晃,转身便朝着外面走去。
原来,蔺玄之曾经所说的抹杀,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将他遗忘得彻彻底底,天地之间,再也无人记得起蔺玄之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他又为何还记得?
尹重月走在长街上,只觉得天道喜怒无常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又想起蔺玄之嘱托他封了晏天痕记忆这一回事——
其实他从头至尾,都只是在混淆视听罢了。
蔺玄之怕是早已知晓,一旦他解开五洲封印,他将会永远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之中。
这才是天道真正的“抹杀”。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茕茕独立,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化为天地一片虚无,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后世也再无他的传说,更无人再提及他的名字。
尹重月禁不住流了眼泪,他便说,蔺玄之对晏天痕那般珍之重之,又怎会舍得让他因他而难过悲伤?
这下倒好,晏天痕无论如何都不再会因“蔺玄之”这么个人而喜怒哀乐了。
毕竟,他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而其他人,也根本不可能再提起他来。
抹杀地可真够彻底。
原来,你早已将一切都给算计好了。
尹重月蹒跚前行,天地空荡荡,却是无处是他乡。
从黄昏走到落日,从落日行之月升,再从月升走到日出,就这么行行停停,不知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有一天,尹重月忽然想起蔺玄之曾允他的那枚四方印还没给他。
尹重月动用了契约之力,忽而面前撕裂了一个黑洞,他想也不想便走了进去,来到了阔别已久的魂盘空间。
魂盘的水中,莲台盛开,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年轻男子躺在上面,他身材极美,每一寸都是天地造化之功,如同他那张容颜一般,一分不能增,一分不能减,让人见而忘俗。
尹重月先是一愣,紧接着猛然飞到了莲台之上,坐在男子身旁,道:“你竟是躲在了这个地方,我找了你许久,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青年鸦羽一样的睫毛轻颤,缓缓分开,一双如同包括了瀚海星宇的沉黑色眸子里面,带了几分笑意。
“天道总是会给人留有一线希望的。”
尹重月盯着他道:“你是个能办大事儿的,对自己这般狠得下心的,我只见过你一个。”
蔺玄之笑了笑,却是没说话。
“我来找你讨要四方印。”尹重月望着蔺玄之的眼眸,轻声说道。
蔺玄之说:“待我恢复之后,再将四方印给你。”
尹重月说道:“嗯,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跑了。”
嘟囔完之后,尹重月闷声说:“算起来,我与你竟是相处时间最长的,前世便朝夕相对千年,今生还不知道要再面对多久。你说,我若是所爱之人是你,该有多好。”
蔺玄之浅笑道:“那我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尹重月骂道:“滚蛋,你和他比起来差远了。”
蔺玄之道:“你与阿痕比起来也差远了。”
尹重月:“……”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尹重月终究是笑了笑,松了口气,将额头抵在蔺玄之的肩膀上,轻声道:“玄之,这世上从今以后,除我之外,便再也无人记得你了。而我……我也没有什么挂记之人了,我们两人,如今都是一无所有,不妨我们结个伴吧。”
蔺玄之抬起手,轻轻按在了尹重月的后脑上。
他道:“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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