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之微笑站起,对每一个愿意借粮的粮商都作揖感谢,而京惠粮行的二掌柜奋笔疾书,将各个粮商愿借的数目记了下来---多得有两千石,最少的也有一千石,加起来一共有四万石。如果再加上通茂粮行的一万石,等于一共筹集到了五万石的平价粮。
但依然不够,照现在的卖粮速度,这些粮食只够坚持四十天,而照军情司的估计,京师各大粮商囤积的粮食,最少在是十万石以上,现在只借到五万石,也就是说,各大粮商还存大约五万石粮食,这其中,蔡其昌是大户,只他一个通茂商行,怕就还有三到四万石。
这一点,不但赵敬之,就是周堪庚也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他对蔡其昌相当不满。
“噔噔噔噔……”
就在京惠粮行的二掌柜统计总数之时,脚步声急促,一个人忽然急匆匆地跑上楼来,将楼梯踩的噔噔作响,一看原来是蔡其昌家的管家。刚才郑宏仪匆匆离开,他也跟着下楼去查看情况,走时蛮镇定的,现在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惊慌,匆匆来到蔡其昌身边,附耳对蔡其昌说了一句什么,蔡其昌听罢脸色大变,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簌簌而下---他的亲家,郑宏仪刚刚在楼下被刑部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带走了,罪名是逃税,而郑宏仪逃税中的商品中,有一小部分是属于通茂商行的,也就是说,如果郑宏仪到了衙门之后全盘托出,他通茂商行怕也是难逃责罚。
而真正令蔡其昌惊心的是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在调查他的钱庄。
大明钱庄的前身大部分都是金银首饰店,商人在打造金银首饰的时候,发现黄金、白银、铜钱之间的兑换有利可图,精明的徽商便开始转型,慢慢发展成了专门兑换黄金、白银和铜钱的店铺,同时也对外开收银票,渐渐就成了钱庄。
比起粮商,钱庄才是蔡其昌赚钱的大头。
而钱庄的不法,更胜过偷逃厘金税,他朝中的靠山或许可以为他偷逃厘金税提供掩护,但钱庄的不法一旦被掀出来,朝廷震怒,就是首辅周延儒怕也是保不住他,不但他,整个徽商的钱庄都会跟着一起倒霉。
消息是吴昌时的管家,通过一个特殊渠道,悄悄传回来的,也算是没有白收他的那份厚礼。吴昌时的管家还说,交出粮食是现在唯一的救命之策,不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通茂商号!
“民不和官斗……”到此时,蔡其昌再无任何侥幸。他知道,粮食他是不能存了,粮行和性命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想到此,蔡其昌在心中长叹一声,然后重新站起来,先向周堪庚行礼,然后再向赵敬之拱手,尴尬的说道:“京师无粮的百姓怕是十几万,五万石的粮米虽然可以解燃眉之急,但却不足以保证百姓们长期的生计,老朽不才,愿将通茂粮仓中的四万石存粮全部拿出,平价出售……”
……
同一时间,首辅周延儒的府邸。
烟气缭绕,沁人心扉的馨香中,周延儒穿着一身宽松的大袍,正坐在花厅的太师椅里,悠闲的品茶。
烛光照着他的脸,清楚看到他满面红光,皮肤跟二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依然是紧致而光滑---虽然大明内忧外患,灾祸瘟疫不断,民不聊生,但丝毫也不妨碍他这个首辅大人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从吃穿到住行,使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上好的人参,西湖第一等的狮峰龙井,他府中就从来也没有断过。
也唯有如此,周延儒才能感觉到自己作为大明首辅的威严和尊荣,也才能对得起自己一天到晚的忙碌。
一般来说,周延儒晚上是不见客的,但今晚他面前却站着一个人,乃是吏部文选司郎中,也是他绝对的心腹吴昌时。
吴昌时四十多岁,三缕长髯,长相颇为儒雅,不了解他的人第一眼会把他当成是一个谦谦君子,但其实吴昌时却是一个贪得无厌,见钱眼开的胆大之徒,只要给够银子,他什么事情都敢干,吏部文选司管的就是官员的升迁,由此就可知道吴昌时权力的巨大---当然了,他收受的贿赂,最少有一半都送给了眼前的首辅大人,也因此,他才能始终得周延儒的信任。
周延儒掀开茶碗,轻轻地吹了一口。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好茶!”周延儒赞道。
吴昌时恭恭敬敬的笑道:“这是最好的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到过年这个时节,全天下怕也没有几两了。”
如果是平常,周延儒一定会微笑赞赏,对吴昌时的“孝敬”表示欣慰,但今日他却没有心情,目光望向吴昌时,正容道:“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下官已经派管家去通知了。蔡其昌也是人精,想必一点就透。”吴昌时道。
周延儒皱眉:“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绝不会,就算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在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吴昌时说的信心十足。
周延儒微微点头,但眼睛里的忧虑却是藏不住,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原本香甜的好茶,此时却好像是透出了苦涩。
“阁老……下官还是有点不明白。”吴昌时察言观色,看出了周延儒的忧虑,而花厅只有他们两人,因此他说话也就没有顾忌。
“不明白什么?”周延儒问。
“我们……为什么要插手此事?徽商虽然有一些不法,但每年为朝廷交纳的赋税,可是一点都不少。这一下斗挎了徽商,朝廷可是要少不少的赋税。”吴昌时道。
他明着说的是朝廷的赋税,但其实却是说的是徽商对他的孝敬。
“糊涂!”
周延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皱眉道:“我是首辅,担着天大的担子,京师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如果不干预,任由太子将事情搞大,你觉得到了最后,我这个首辅是有功呢还是有过?”
吴昌时低头:“但下官担心,咱们插手……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引起太子殿下的怀疑,就得不偿失了。”
周延儒叹一口,眼中有忧虑:“你以为咱们不插手,太子就不怀疑咱们和徽商的关系了?咱们这个太子聪慧果决,行事作风有太祖成祖之风,这一次到通州巡视厘金局,明显就是有预谋,冲着徽商去的。如果我猜的不错,太子对徽商囤积粮食的行为,早有不满,暗地里的调查早就开始了,到今日,那些徽商的身家早就被他了解的清清楚楚了,而徽商和朝中官员的连接,太子应该也知道了不少……”
吴昌时脸色一变,惊道:“阁老。你是说太子已经知道我……”
周延儒脸色难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放手,如果再保着徽商不放,到时候倒霉的就不止是徽商了……”
原来,今日下午,太子从通州回来之后,直奔皇宫,而后周延儒李邦华刑部张忻户部傅永淳也都被崇祯帝召到了乾清宫。对于通州厘金局的弊端,崇祯帝一阵怒火,内阁和户部也照太子的意思,初步制定出了一套奖励查缉人员的新制度,只等年后就可以发下去,然后照章执行。
而就在议事结束,众臣一起离开乾清宫之时,太子却忽然对刑部尚书张忻说道,京师米价高涨,但有些粮商却囤积居奇,朝廷不能坐视,应该拿出一个整治奸商的条例来。张忻听了连连点头,只当一般的事情,并没有太重视,但作为首辅的周延儒听了却是心惊肉跳,他清楚意识到,太子这番话,并非是对张忻,而是对他周延儒所说。
京师米价虽然是地方官,而不是他这个首辅应该直接干预的,但并不表示,京师米价出了问题,他这个首辅不用担责,太子不和他说,也没有在御前直言,而是等到走出乾清宫,用一种私聊的口气和主管刑罚的刑部说话,明显就是有敲山震虎之意。
如果他听不出太子话里的意思,不做配合,那么下一次太子就不会私下,而是会在御前公开批判了。
到那时,他这个首辅必然难堪。
太子是君,他是臣,虽然崇祯帝尚在盛年,太子继位恐怕还是十几二十年之后,可惹皇太子厌恶,对周延儒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太子也许暂时治不了他,但等到继位之后,治他的子孙,甚至将他的棺材翻出来鞭尸,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因此,周延儒立刻就做了决定,从今以后,彻底断绝,再不和京师的粮商打交道。
而令吴昌时给蔡其昌传话,令其乖乖地交出所有粮食,就是事情的第一步。
至于太子知晓他和商人们的关系,周延儒其实并不是太担心,他是首辅,是管理万民的第一官吏,和士绅百姓包括商人打交道,是他的基本工作,商人孝敬一点礼物给他这个首辅,是行之有年的惯例,他周延儒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算是捅到崇祯帝面前,也不会是什么大罪。
真正让周延儒担心的是,太子通过调查他和徽商的关系,掌握到了他更多的机密……
想到此,周延儒忍不住有点心慌。
……
富川楼的酒宴胜利结束,以蔡其昌为首的徽州粮商一共答应拿出八万石粮食,并在顺天府尹周堪庚面前和赵敬之签订合同,签字画押,确定明日一早就开始运粮、卖粮之后,一直在三楼“督战”的唐亮可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了,然后他急匆匆地从富川楼离开,往白石坊的京营军营而去,向正在夜巡京营的皇太子报告这个好消息。
参加完御前会议,从皇宫离开后,朱慈烺没有返回太子府,而是去了京营营房。
此时,精武营和左柳营还在外征战防守,没有撤回来,留在京师的只有善柳营和右柳营,另外还有一营新近招募的精武营新兵。一支部队的战力和纪律的养成,绝不是一日,而是要长期日累的坚持,这一点,朱慈烺始终不敢忘,因此只要有时间,他留在京师的每一晚,都会夜巡京营,检查,督促京营的军纪和操练。
一圈巡视下来,基本还算满意,留守的善柳营主将张纯厚,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将两营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而京城防守在兵部尚书冯元飙的布置下,令让人找不出纰漏。
“殿下……”
唐亮来到,小声报喜。
朱慈烺听罢微微点头,对这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商人只所以敢于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或者不顾国家民族利益,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归根结底,不是他们多厉害,而是制度有漏洞和官员太无能,又或者,商人将官员和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令官员们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官员能认真起来,解决某些问题,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周延儒,还算是聪明。”
朱慈烺在心中暗道,今日离开皇宫前,对刑部尚书张忻所说的那番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目的在警醒周延儒。
现在看来,周延儒还算是知所进退。
心情只稍微轻松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忧虑就再一次爬上了朱慈烺的额头。
内阁首辅和江南士绅、商人们往来密切,面对京师的米价危机,毫无作为,也就是京惠粮商有自己这个坚强后盾,若没有,赵敬之再有善心和财富,也无法阻止京惠粮行在明后日的崩盘,继而影响整个京师的米价,令京师和京畿附近的米价飞涨。
官僚体系的不作为,并非是周延儒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官僚体系长期懒政,怠政的结果。只要没有火烧眉毛,只要没有杀到眼前,再大的危机,官僚们也都会假装看不见,等到事发又会相互推卸责任。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王朝发展到中后期,官僚体系都会发生这种在遭遇复杂内外部环境下,害怕担负责任,而出现的机能性瘫痪的现象。
朱慈烺现在是太子,而不是皇帝,即便明知道一些问题,也不能直接提出。
也因此,他才要警醒周延儒,而不是在御前呵斥周延儒。
朱慈烺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是建虏和流贼,频繁的天灾和已经运转不灵的官僚体系,同样也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唯有如此,天下才能渐渐恢复太平,百姓的生活才能渐渐安稳。
一路想着心事,朱慈烺返回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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