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千总队,将近九千人,人人面色黝黑,身体强壮,全身甲胄装备齐全---毕竟是京营,皇帝陛下的亲兵,在太子抚军、朝廷全力支持的情况下,兵强马壮也不是太意外的事。真正让左良玉震撼的是,他从这九千人身上,看到了一股精锐之师才会有的胆气!
所谓胆气,就是敢拼敢杀,蔑视敌人的一种傲气。
俞大猷曾说:教兵之法,练胆为先;练胆之法,习艺为先。艺精则胆壮,胆壮则兵强。
艺高人胆大,兵强谁也不怕。就是这个道理。
只有操练刻苦、技艺高超的百胜之军,胆气才会充盈。一声令下,必勇往直前,无人能当。没有本事的弱兵,遇上强敌,不等交手就会心生畏惧,丧失了胆气。胆气没有了,身手必然畏缩,阵列必然不固,那么战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左良玉带兵十几年,对胆气两个字最为了解,胆气冲壮之时,他一千骑兵能将几万流贼杀的落花流水。胆气疲惫,被流贼之势惊吓之时,即便几万的官军也会被吓得毫无斗志,不得不望风而退。襄城之战就是如此,他并非不想救汪乔年,只是流贼十几万,声势太过盛大了,还未交战,他部下就都面露惧色,人人都想逃走,这种情况下,即便他强令出战,等待他的也不过是一场败仗。
关键原因,还是两个字:胆气。
别人不知道,但左良玉自己心知肚明,他麾下虽然有十万人马,但有胆气,敢拼敢杀的精锐,也不过一万左右,剩下的人大部分都是凑人头,让他们锦上添花,追杀一下败兵还是可以的,令他们攻坚,或者是血战,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太子所练都是新兵,怎会有如此的胆气?”
左良玉心中惊异不已。
惊异之后,左良玉心里的傲气一下就削减了不少。对鱼台县之战的胜利,也就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原来,朝廷也是有强兵的。
而这正是皇太子的用意,用精武营的气场压一压左良玉的傲气,同时也给其他总兵更多的信心。
精武营之后就是拉着辎重军需的马车大军,由右柳营一万一千名将士护卫,整个车队绵延十几里,从东门口一直到原野的官道上,虎大威等总兵立刻就兴奋起来,看来太子殿下不但是带来了七十万两的饷银,各种军需粮草怕也是有不少啊,大明军队最缺的是什么?不是人,而是粮饷和军需,太子带了这么多辎重,各部后勤可以无忧了。
护卫辎重的右柳营虽然没有精武营精锐,但看起来也是可战之兵。
辎重之后,众总兵又看到了一个惊奇。
那就是神机营的大炮。
此次出京,在太子的命令下,李顺将神机营的一百多门各式佛郎机炮全部都拉了出来,分装在了一百多辆马车之上随行助阵,小的单匹马,大的双匹马,从京师到山东又到河南,一路都是平原地形,走的又都是官道,因此行进速度一点都不慢。
神机营副将李顺亲自押着将近一百辆的弹药车。此次出京,太子有严令,弹药如果出了问题,唯他李顺是问。因此这一路而来,李顺战战兢兢,始终不敢离开弹药车的左右,即使是安营扎寨,他也要把军帐立在弹药车的旁边。
开封之战,火器是致胜的关键,而火药是火器的根本,因此火药绝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太子知道李顺是一个胆小谨慎的性子,将看守火药的重任压到他的肩膀上,正是合适。
此时李顺正满头大汗的骑马巡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京了,这种带着大炮奔波千里的辛苦,更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疲惫中有些惶恐,但又有些兴奋,他深知这一百门火炮的威力。一旦在战场上摆开了,对流贼展开轰击,绝对能给流贼造成巨大伤亡。一旦有了战绩,他李顺不就有功劳了吗?
其实杨文岳军中也有火炮,不过数量不多,只有三十多门左右,且都是射程不到两百步的小型佛郎机炮。大明内忧外患,而外患重于内忧,因此朝廷造出来的大型火炮,百分之九十九都送到了辽东,畿内平叛的官军很难拿到新式武器,连开封这样的大城都没有资格安置红夷大炮,只有一些老旧的佛郎机炮和虎蹲炮。
当看到神机营的火炮时,保定总督杨文岳是最激动的,他麾下的标营全部都是车营兵,以火器为主,但火炮数量严重不足,火枪质量也没有什么保证,加上成军时间不长,士兵们操作不够熟练,战力一直都不高,到了战场上,时时需要虎大威的保护。如果能和神机营相互配合,有神机营的火炮相助,军营兵的战力必然能提高不少。
神机营一百门的火炮给了众人极大的信心,从丁启睿杨文岳一直到方国安杨德政,所有人都在暗暗点头,对开封之战的前景,都有了不小的憧憬。
神机营之后,是打着“工”字旗的工兵营,见到一个个扛着铁锹铁镐,但却精神抖擞的农民,众人都是吃惊,军中有民夫不奇怪,但打着旗号,还能保持基本队列的民夫就少见了。
工兵营之后,一百精锐骑兵护送着七八辆马车出现,丁启睿等人以为是太子车驾,急忙上前迎接,一问才知道不是,马车中所坐的乃是京营的军医。什么?军医坐马车?丁启睿等人都是惊异。在古代社会,医生在三教九流中属于是中九流,地位虽然还可以,但军医坐马车,享受尊贵待遇,却是大明军中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为军医配置马匹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想不到太子居然为军医配备了马车,还有精兵护卫!
丁启睿和杨文岳相互一看,杨文岳轻轻道:“太子殿下非同常人,心思非我等所能揣测。”
军医之后,太子终于出现了。
没有打“代天出征”的大旗,四百武襄左卫的精锐骑兵和八十名锦衣卫护卫着一个银盔银甲、玉面朱唇的少年和一名穿着大红袍服的文臣在前方出现。此外还有几名劲装武将和一些身着儒衫的文士幕僚随行。而太子的马队之后,三百名骑兵正在远处游弋,显然是断后之兵。
当太子马队远远出现时,田守信和佟定方立刻带着一百武襄左卫迎了上去,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等人也急忙步行上前,向太子殿下行礼。“臣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马上,望着跪在马前的一众文臣武将,从丁启睿杨文岳,一直到左良玉虎大威。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从年纪和袍服却可以分出几人的身份,丁启睿是督师,身形较为圆胖,杨文岳却是瘦高,左良玉是平贼将军,披挂的甲胄明显比虎大威更精美。
已经是夕阳西下时,落日的余晖撒满了大地。文官武将跪在马前,盔甲官服在夕阳下泛着不同的光泽。
“让诸位久等了,都快起来吧。”
朱慈烺翻身下马,满脸微笑的亲自搀扶。
丁启睿等人都是受宠若惊,用眼角的余光偷觑太子的面容,但却也不敢多看。
两个文臣也就罢了,朱慈烺只是朝他们微微一笑,等到左良玉和虎大威时,朱慈烺却是仔细观察。就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左良玉是一个红脸长身的汉子,有一把漂亮的大胡须,目光冷静,满脸沧桑,即使面对他这个皇太子,也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激动之色,显然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然他却不识字,日常文书都需要幕僚念给他听,看起来,一个人有没有谋略,跟读书多少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天赋或许更重要。
“昆山将军快起,久仰将军之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朱慈烺笑。
左良玉字昆山,上级长官称部属的宇,表示亲切和客气。
左良玉终于是动容了,能得太子殿下这一句话,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再有城府的人,也是要激动了,何况面对太子的夸赞都不激动,太子岂不是要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不论真假,他都必须激动。
左良玉激动的又要下跪:“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慈烺连忙扶住他:“昆山将军不必大礼。”转头对后说道:“若谷先生,你当日提携昆山将军,怕是也没有想到,昆山将军会有今日之成绩吧?”
听到“若谷”两字,左良玉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向太子身后看去,只见一名身材瘦高,须发斑白的老者从太子的幕僚群中走了出来,向太子拱手行礼。
不但左良玉,丁启睿和杨文岳也都看到了,丁启睿忍不住失声道:“侯司农?”
原来是前户部尚书,因为军粮舞弊案被撤职下狱的侯恂侯若谷!
户部尚书别号大司农。
侯恂是侯方域的父亲,照太子和侯方域的约定,只要侯方域烧了归德的粮,太子就负责营救侯恂出狱,侯方域做到了,太子当然不能食言,临出京前,他向父皇请命。崇祯帝正在兴头上,对儿子的请求无不准予,而且他也明白儿子请赦侯恂、激励左良玉的用意,于是准奏,侯恂得以出狱。不过崇祯帝并没有赦免侯恂之罪,只准他到太子军中戴罪立功--这还是崇祯的帝王之术,虽放了侯恂,但还是系了一根绳,一旦侯恂不能有所表现,崇祯帝一怒之下,说不定又会将侯恂下狱。
最初之时,朱慈烺只是礼节性的接见侯恂,不想一番交谈之下,他赫然发现,侯恂实乃是一个有大才的人,睿智豁达,说话不急不躁,对大明内外的局势,有非常清楚的认识。
史书记载,侯恂实乃是明末少有的一名伯乐,从左良玉、袁崇焕、尤世威都是他从基层发现、并且向朝廷推荐的人才。
但其本人在军略上并没有过人的才能,朱慈烺读史信史,因此对侯恂并没有太重视,几次交谈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史书所误。
细想也不奇怪,侯恂崇祯九年入狱,一直到崇祯十五年下半年方才出狱,被朝廷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丁启睿督师中原军务,然朱仙镇之败后,官军元气大伤,已经不可能在中原有什么作为,加上粮草严重不足,侯恂最后没有能解围开封,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侯恂在狱中的六年,正是流贼从弱小到强大的关键时期,如果侯恂不是在狱中,而是在某一处的督抚任上,说不定会为朝廷多发掘一些人才呢。
于是朱慈烺开始称呼侯恂为“若谷先生”,想着以侯恂之才,担任一方督抚是没有问题的。只等开封之战结束,就可以为他安排。
因为侯恂出狱的消息并没有诏告天下,侯恂又隐在一群幕僚之中,众人的精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因此没有人发现侯恂,若非太子忽然点出,怕就是进了城,众人也不会发现。
“侯大人!”
见到侯恂,左良玉脸色涨红,一下就激动了,他抱拳单膝向侯恂跪下。
朱慈烺仔细观察他,心知他不是在作伪,由此可知,左良玉虽然桀骜跋扈,但对提拔自己的侯恂,还是有相当真情的。
“不敢,老夫现在是戴罪之身,受不得昆山将军的大礼!”侯恂急忙闪躲。
六年的诏狱生活,在侯恂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人更瘦,也更加衰老,不过精神尚好,特别是和太子几次详谈,太子尊称他为“先生”之后,他好像是看到了希望,整个人越发矍铄。今日见到自己的老部下,也是自己最大政治资本的左良玉,深谙官场之道的侯恂丝毫不敢托大,做出一名罪臣应有的表态。
朱慈烺赞道:“昆山将军不忘提携之恩,果然是秉性忠义。若谷先生不必客气,昆山将军也不必大礼。若谷先生虽然戴罪,但只要解了开封之围,本宫必上书朝廷,起用若谷先生为督抚。”
“谢殿下。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必剿灭开封的流贼!”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自己的恩公,面对太子,左良玉慷慨激昂,发誓一般的说。
丁启睿杨文岳齐声赞许。
朱慈烺也是微笑---起用侯恂的第一个用意,基本已经达到了。有代天出征的名义,有侯恂在军中,又有九千精武营的震慑,历史上,左良玉畏战怯战,悄悄带兵撤退的事情,百分百不会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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