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文日报》再发评论,对马嘉植的奏疏,再行批驳。
刑部大堂之上,钱谦益又一次对马嘉植进行提审。他引经论典,滔滔不绝,几乎是将马嘉植辩的无话可说。
马嘉植面色涨红,气的摇头又跺脚。
钱谦益是东林大儒,虽然很多人对他这一次的表现有所不齿,认为他不顾身份,亲自下场和马嘉植进行辩论,为皇帝的行事和政策做辩解,完全就是在“长君之恶”,少去了东林的风骨,但钱谦益毕竟是声名在外,桃李满天下,他对马嘉植的辩叱,对天下舆论依然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
而在辩驳之中,所谓的西洋邪说,也渐渐登堂入室,为更多的人所知晓。
……
江南的刘宗周听闻之后,气愤不已,亲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到京师,交给钱谦益。
“牧斋公,可记得“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的奸相严嵩吗?”
当年,原本只是一个刑部尚书的严嵩,能够忽然崛起,取代夏言,成为大明的首辅,并且持续掌权十几年,靠的就是逢迎嘉靖帝。
但是嘉靖帝所喜欢的,不论对错,严嵩都一意执行。
后来恶迹败露,严嵩削籍为民,家产被抄,隆庆元年(1567年),87岁的严嵩贫病交加,在一片唾骂声中死去。他死的时候,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更没有前去吊唁的人。《明史》将严嵩列为明代六大奸臣之一,称其“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刘宗周将钱谦益比作严嵩,其实是一种相当大的侮辱---你钱谦益上蹿下跳,是想要做第二个严嵩吗?
接了刘宗周的信,钱谦益倒也不敢怠慢,急忙写了一封长信进行辩解,同时将信中的内容散播出去--这封信不止是向刘宗周解释,也是要向天下人解释。
……
钱宅。
柳如是轻叹:“刘宗周这般迂腐,见识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妇道人家呢?”
……
马嘉植之案,在刑部紧锣密鼓进行审理的同时,塞外茫茫草原之上,一支骑兵正在向北疾驰,风雪之中,裹着棉甲戴着皮帽的李定国不住的扬鞭,目光坚定无比……
……
十一月初。
隆武帝朱慈烺亲临讲武堂江南将官第一期肄业礼,和即将肄业的将官几面。
这其中,就有襄阳总兵黄得功,凤阳总兵刘良佐,郧阳总兵王恩光三位赫赫有名的总兵。
张献忠覆灭之后,江南平息,朝廷在严令史可法、马士英整饬各地兵马、留强汰弱、实行京营军制的同时,也将江南总兵一级的将官召到京师,进入讲武堂学习---一来,这些人走后,史可法可以不受掣肘的整训兵马,二来,在朱慈烺的认知里,领兵武将的素质,是非提高不可的,现在江南平息,将他们调到京师学习,继而选派有用之人调到辽东使用,是当务之急。
---对于武将进入学堂学习,朝中是很大意见的,有明一代,都是以文统武,武将不需要有什么学习,不识字甚至是最好的,只要听从指挥、作战勇猛就可以了,从左良玉到黄得功都是如此。
但今上继位之后,在京营正式成立了讲武堂,培训京营各级将官,传授兵法和治军之道,非是军功升任千总的,都得在讲武堂学习一年,方才有实际领兵的机会。
这实在是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做法。
从一开始,就有朝臣上疏反对,认为武将学了兵法,长了学问,在手握兵权,怕是会生起野心,于稳定不利。
但朱慈烺不理。
每次学员毕业,他都会亲临并亲自颁发证书。
继位四年以来,在他的强力支持之下,讲武堂的规模越来越大,现在不但接受京营将官,全天下的副总兵以上的将官,也要分批分次到讲武堂来进修。
讲武堂的学员需要学习的范畴很广泛,从阵列阵法,兵法策略,火器使用,步炮配合,全部涵盖。所用教材除了《练兵实录》《纪效新书》之外,还有《武备录》《火攻挈要》《骑战》,以及汤若望所翻译的《工事修筑与菱堡守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隆武帝朱慈烺亲自编写的《军人思想操守》,是为学员每日必读。
至于讲武堂的师资,军机处五臣陈奇瑜高斗枢等连同两位行走大臣和李季泽江启臣刘子正等经验丰富的参谋都是讲武堂的讲师,此外还有退休老总兵侯世禄、王世钦、王世国,吴襄等老武将和焦勖等火器专家现身说法,
兵部尚书,军机处首席大臣李邦华为讲武堂的祭酒。但就实务来说,朱慈烺才是讲武堂真正的校长。
一句话,朱慈烺几乎将所有能想到的资源,都投注到讲武堂了。
……
讲武堂日常讲课,除了古今中外的有名战例之外,大明在辽东几次惨痛的失败,从萨尔浒,广宁之战,到松锦之战是讲武堂研究讨论的最重点,就战役的经过,失败的关键,老师和学生一起分析、探讨,大明军败在哪里?怎么做会更好,有哪些失误和必须总结的经验教训?
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将失败的教训总结透彻了,下一次大明在辽东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因此,但有时间,朱慈烺都会到讲武堂来巡视,和学员们一起谈论各次失败的战例,吸取教训,
最初,学员们对皇帝的降临,诚惶诚恐,尤其是讨论败仗,担心会伤及朝廷和陛下的颜面,但渐渐的他们却是知道,陛下不好面子,陛下要的是实际,陛下对败仗探讨的热度,远远超过胜仗。
陛下的名言:一个不探究失败原因、不敢探究失败原因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终究有一天,会在同样的错误里摔倒第二次。国事军事都是如此,因此,越是丢脸的败仗,就越是要拿出了检讨,如此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陛下心胸如此,众将都是佩服。
此外,陛下虽然威严,但却也亲和,参与讨论,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和陛下在一起,有一种如沐春风、故交亲朋的感觉。
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等武将,他们对大明朝的忠心,从来都没有这么明确而清晰过,过去,他们忠于大明朝,但究竟是什么大明朝,皇帝何等容颜,他们却是模糊混沌的。但现在,看着眼前的皇帝,感受着隆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了。
……
今日是江南将官第一期的肄业礼,身为皇帝,也是讲武堂的一手建立者,朱慈烺当然要参加。
校场。
典礼台。
鼓号声中,一身武人常服的朱慈烺将银制的刻有将官名姓的毕业银牌和他朱笔亲写的毕业证书,非常郑重的,亲手交给每一个上台的将官。
“谢陛下~~
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每一个人都是感激涕零,眼含热泪,即便是愚钝如他们也能明白,皇帝亲授证书的意义----在这个时代里,师承非常重要,谁是你的老师,你师出何门,关系到他一声的荣耀,而天下最尊贵的老师,当然就是天子了,而只有科甲进士,才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现在陛下亲自为他们这些大老粗颁发证书,隐隐然就是将他们收为自己的门生,而这是科甲进士也没有享受过的尊荣啊。
消息传出,京师议论纷纷,人们都已经能意识到,讲武堂的地位,已经渐渐快要赶上国子监了啊。
哎呦,武人和读书人并列,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啊。
读书人都是不满,认为斯文扫地,但军中将士,尤其是中低层的将领却都是看到了前途的光明。
……
肄业礼之后,黄得功,刘良佐,王恩光等人的职位都有了调整,黄得功调为宣府总兵,刘良佐为昌平总兵,王恩光为永平总兵,三人率所部人马,分别进驻三地,操练兵马,以为辽东而战。
上任前,朱慈烺在武英殿召见,叮嘱勉励他们。
三人之中,粗通文墨的刘良佐在讲武堂的成绩最佳,王恩光及格,黄得功却是有点不济,尤其是战例战法的书写,每次都急的他抓耳挠腮、满头大汗,落下的汗水,比笔墨都还要粗呢。
也因此,朱慈烺再次叮嘱黄得功,一定要学字、多读书,不论军务多么繁忙,每日都要抽出半个时辰来认字读书,就像是三国时候的吕蒙一样,从莽夫终成名将。这不是建议,而是朕的圣旨,你一定要遵从,如果不从,下一次见了朕治你抗旨之罪!
黄得功涨红着脸,抱拳领旨。
……
十一月中。
渡海攻击的周遇吉郑森施琅佟定方等军陆续返回,隆武帝朱慈烺传旨犒赏,各加官职,令他们于登莱修整,准备来年再战,同时召见几位主将进京,和他们共勉此次渡海攻击的得失。
这中间,朱慈烺时时关注李定国率兵出关的消息,但却一直都没有李定国的消息传回。
朱慈烺不免担心。
……
进入腊月,隆武三年即将是过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对马嘉植的审理,终于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马嘉植的罪名和当年海瑞一样,都是为臣者胡说大道,诽谤君王,按照儿子辱骂父亲处理,比照不孝的罪名,判处绞刑,而且是立即执行。
判决书交到朱慈烺的面前,现在该他决定,是不是要执行马嘉植的死刑了?
----和当年的首辅徐阶一样,内阁刑部重处马嘉植(海瑞),以消泯皇帝的怒气,但是不是要执行,交由皇帝自己来决定。
有明一代,死刑非常慎重,即便是刑部大理寺确认无误,应该执行的死刑犯,每年秋后处决的名单,还是要交到皇帝的面前,由皇帝朱笔勾决,只有皇帝勾决了,死刑犯才能被执行死刑,如果皇帝心情好,或者是其他原因,没有勾决,那么犯人就还得在监狱在待一年。
明代死刑分两种,一种是斩立决或者是绞立决,另外一种是斩监侯和绞监侯,也就是缓期执行。
这两种死刑的最终执行决定权,不是刑部大理寺,而是在皇帝手中。
“马嘉植……”
望着内阁呈上来的判决书,朱慈烺有叹息也有苦笑,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刑三法司果然是重判了马嘉植的死刑,这样一来,如何处置马嘉植的难题,就交到了他的手中……
诏狱。
石墙上的灯泛着黄光。清冷的石壁下,镣铐锁着的马嘉植正盘腿而坐,一动不动,静默的仿佛已经死去。
叮叮当,脚步和腰间钥匙碰撞的声音响起。
有人来了。
但马嘉植依然不睁眼。
“咣当。”
这一次是牢门开启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马嘉植终于是慢慢睁开了眼。
是两个锦衣卫狱卒,他们进入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近身上前,一左一右的将马嘉植提了起来。
马嘉植没有吱声,他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三法司的联合会审罢了,经历了这么多次,他已经是麻木了。
出了牢房,两个锦衣卫夹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才感觉有点不对--这不是去往诏狱门口,随后坐囚车,前往刑部接受审理的路程,两个锦衣卫狱卒押着他,只往后面走。
难道是判决下来了,今日就要执行?
一时,马嘉植有些悲凉,他倒不是怕死,死谏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只是悲伤,陛下终究是听不进他的劝谏,
不过锦衣卫狱卒并没有引他到行刑地,而是来到了另外一间更宽敞,更明亮,明显就经过整饬的牢房里,这里不但有桌子椅子书架和一张木榻,而且书架上居然还摆了一些书。
马嘉植正愕然间,就看见一个中年太监从书架后转了出来。
————鲜红的袍子,乌黑的官靴,只看袍子的颜色就知道,中年太监应该是宫中有名号的大太监。
“咱家姓秦,叫秦芳,司礼监秉笔太监。”中年太监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和表情,望着马嘉植。
马嘉植心中一凛,他知道,秦公公一定是带着圣命来的,于是缓缓行礼:“见过秦公公。”
手上的镣铐叮当响。
秦芳一皱眉:“怎么还戴着镣铐呢?还不快去了?”
锦衣卫上前,为马嘉植去掉镣铐。
马嘉植一直看着秦芳,默默不语。
待两个锦衣卫退下,秦芳望着马嘉植,缓缓道:“陛下说了,你是一个清官。”
马嘉植还是默默,但两只手却是激动的颤抖了起来,眼角也在乱跳。
“但是,只凭你在奏疏里的那些话,是说服不了陛下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陛下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芳盯着马嘉植的脸:“这是陛下的原话。”
马嘉植猛地抬起头,急切的看向秦芳。
他知道,陛下一定有后续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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