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光之下,远望着五里之外的壕沟,一只虎李过脸色凝重,今日他没有参加决战,而是被李自成赋予了另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为闯营开辟后路,此时他身后有两千骑兵,八千名步兵,其中高一功率领两千步兵保护老营家眷于侧后方,不能参加攻取壕沟之战,也就是说,他能使用的只有六千步兵和两千骑兵。相比壕沟对面的敌人,他在兵力上处于下风,更何况还有深一丈五,宽两丈的壕沟?
但李过不会退却。
眼见进到五里,行迹已经无法再掩藏,李过大喝一声:“加快速度,前进~~”
……
武家庄。
闯营大军在壕沟对面三里之外摆开阵势,军旗如海,人头滚滚,人马看来最少有万余人,而在军阵之后的大道上,烟尘滚滚不断,好像有更多的兵马正在陆续赶到。
军阵虽然离的远,但闯营的炮队却是一口气推到了壕沟边,一字摆开,炮兵前后忙碌,开始装填火药、塞压弹子。因为他们的炮阵地距离壕沟尚有一百步,弓箭手射不到,距离小袁营修建的两个炮台更是有三四百步,小袁营的两门破炮也轰他们不着,袁时中急忙令人将炮台上的两门火炮挪下来,但火炮沉重,非一时所能完成,袁时中除了严厉催促,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在装弹的中间,一名闯营小将扬鞭跃马,示威一般的在大炮之前纵马来去。
“他就是闯贼的义子李双喜。掌管闯贼的炮兵。”
袁时中在闯营时间不短,闯营上上下下的将领,他全部认识,他小声告诉梁以樟。
梁以樟脸色凝重。
他身后的一名虬髯壮汉冷哼一声,不等梁以樟命令就越众而出,几个箭步就来到了壕沟边,抬手从后背摘下一支重箭,拉的雕弓如满月,嗖的一声,向李双喜射去。
却是张名振。
重箭破空,发出鸣镝一般的声响。
李双喜甚是机灵,原本跃马挥鞭,是想要刺激一下对面的官军,距离一百步,也不怕官军的鸟铳或者是箭矢,想不到竟有人能射到这里,一时大惊,不过他反应相当快,侧头闪避的同时,抬起手中的马鞭一挡,正将射到面前的重箭打落马下。
心中惊骇,脸上却假装毫不在意,大笑一声:“好箭!可惜准头差了一点。”
张名振正待再射,李双喜却已经拨转马头,回到炮后,拔出长刀,大吼:“开炮~~”
“轰轰轰轰~~”
闯营的十门大炮连续开火。
声震天地。
小袁营的士兵急忙闪躲。
……
北面下马庄。
因为下马庄距离官军和流贼决战的战场最远,消息最不灵通,一直到闯营大军开拔一个时辰之后,刘玉尺和朱成炬才得到了消息,见李自成去和太子决战,而不是展开壕沟战,两人都是庆幸,刘玉尺是主将,不敢大意,朱成炬却不同,他虽然是三当家,但一向都不怎么管事,转了两圈之后就悄悄回帐,取出酒壶和花生米,小酌了起来。
刘玉尺见朱成炬不见了踪影,不用猜他也知道朱成炬去了哪里。但朱成炬跟他素来都有点小别扭,袁大掌盘不在,他也不便强压,反正闯贼主力已去,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有恶战,于是没有招呼朱成炬,他自己认真的巡查各处阵地,一直到上午11点,才返回自己的主帐,亲兵奉上饭茶,刚吃了还没有两口,就听见外面账外一阵大乱,他心知不好,撂下手中的碗筷就往账外冲。
“二掌盘,有闯营的骑兵……”
刚出营帐,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原本应该是前线守卫的小掌盘。
小掌盘一脸惊慌,说话都哆嗦。
刘玉尺怒不可遏,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谁让你擅离职守的?信不信我宰了你?”拔出腰间的长剑。
小掌盘吓的连连求饶:“二掌盘饶命啊,来的是李过啊!”
“李过?”
刘玉尺心知情况危急,厉喝一声:“暂时饶你性命,快去通知三当家~~”再冲身后的亲兵大吼:“吹号,快吹号~~”
“呜呜~~”
号角响起之时,刘玉尺提剑冲向壕沟边,只看见壕沟边一片大乱,有箭矢在空中乱飞,小袁营的士兵乱糟糟,有人慌张的往身上套铠甲,有人猫在木盾后,头也不敢出,风中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显然,有一彪骑兵驰到了壕沟边,正张弓搭箭朝这边急射呢。
“慌什么?各就各位,有壕沟,他们冲不过来的!”
刘玉尺嘶声大吼。
见到二当家,慌乱一片的小袁营士兵这才镇定了下来。
刘玉尺冲到前方,果然,在壕沟的另一边,大批闯营骑兵正纵马驰骋而来,到了壕沟边向两边一分,马上的骑士施展骑射,向壕沟这边覆盖箭雨。刘玉尺虽然在壕沟边布置了不少的弓箭手,但日当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小袁营的军纪又一向松弛,他一离开,很多弓箭手就都躲到后面的阴凉处去了,等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知道敌人来袭,慌张的想要返回岗位,迎接他们的却是从天而降的密集箭雨。
这一轮急射,小袁营壕沟边的军士最少倒下了百人。
刘玉尺顾不上追究责任,也不担心闯贼骑兵会越过壕沟,壕沟两丈宽,沟边还有拒马和鹿角,除非闯营人人都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否则谁也跳不过来,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闯营骑兵的后方。
骑兵不可怕,关键是攻坚的步兵。
烟尘滚滚,在闯营骑兵之后,最少有五到六千名的闯营步兵正急速奔来。
刘玉尺瞳孔骤然收缩。
从闯营士兵的奔跑速度来看,这绝对是闯营的老贼精锐。
更让刘玉尺震惊的是,他看到其中一些闯营士兵没有拿武器,而是背着一个个地小口袋,不用问,那里面装的一定是土。
闯军要填埋壕沟!
过去都是老弱流民干这样的事,今天换成精锐了,看来李自成也真是急了。
刘玉尺一把揪住身边的一个亲兵,吼道:“快去通报马副将,就说闯贼主力正在攻打下马庄,请他速速支援~~”
……
郭佛陀村。
两军决战的战场。
呜呜的号角,咚咚的战鼓,震天的喊杀声依然笼罩四方,血腥之气在空气中弥漫不去,官兵和闯营厮杀在一起,谁也不放谁,长达五里的战场上,每时每秒都会有人惨叫倒下,长刀挥起,长枪猛刺,弓箭鸟铳的激射之下,尸体层层叠叠,逐渐在堆高。
但双方的骑兵都没有动,都还在蓄积力量,准备进行最后的一击。
闯字大旗之下。
被众将围住的刘宗敏幽幽醒来。
“刘爷~~”
“总哨!”
“捷轩!”
每个人都在喊,但情绪却完全不同。
刘宗敏睁大了眼睛,谁也不看,只是咬牙切齿的瞪着李自成,身体微微颤抖。
李自成独眼漠然,他已经做好了被刘宗敏痛骂的准备。
不想刘宗敏却没有骂,一阵咬牙之后,忽然转对身边的亲兵道:“拿额的铠甲来。”
“总哨……”
“快去拿!”刘宗敏怒吼。
“刘爷~~”那郎中也想要劝阻。
“滚!”刘宗敏一个嘴巴甩过去,打了他一个踉跄。
众将都是黯然,如果刘宗敏身体健康,这一个嘴巴下去郎中不昏迷,也得满地找牙了,现在却只是踉跄了一下。
“捷轩!”
李自成抓住刘宗敏的胳膊,弯下身子,叹息说道:“额知道你恨,额也恨,但没有办法,你也看到了,狗官军如此难打,就算把全部的兄弟都填进去,也未必能取得胜利。额必须思谋一条退路啊,不然老兄弟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跑就不死了吗?”刘宗敏忿忿:“小袁营的壕沟能飞过去?”
“能。”李自成信心的道:“军师已经定下了妙计。”简单将撤退之计说了一下。
刘宗敏又激动起来,剧烈咳嗽:“一小段的壕沟,能跑出去多少人?不打败狗太子,任他在后面追击,最后能逃过壕沟的,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有!”
李自成默然,刘宗敏说对了,撤退之计并不是为所有人,而是为他们这些掌盘所准备的,包括现在正在场上厮杀的这些闯营精锐,大部分都将被抛弃。但他并不觉得这样有错。弃车保帅,断尾求生,本就是义军十几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原因之一。而他们这些老兄弟就是火种,只要有饥民,很快就可以再拉起一支人马,烈火燎原。
两个大掌盘说话,其他人早自动自觉的退到了旁边。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木已成舟,刘宗敏无法改变李自成的决定,生气也没用,只能想弥补之策,他咳嗽了好一阵,气喘吁吁地问。
李自成抬眼看了一下前方厮杀的将士,表情冷静无比:“骑兵突击之时。”
“好。”刘宗敏点头,声音坚定:“你走,额断后!”
“不。”李自成摇头:“你是额的左膀右臂,岂能留在这里?再说你受了重伤,留下也无益,额已经为你准备了马车……”
“不行!”
刘宗敏冷冷摇头道:“如今之局势,额不断后,谁也走不了!刘宗敏的大旗在,兄弟们才不会溃散!再说,额的身体额自己最清楚,阎王爷已经在招呼额了,少则两日,多则三天,额就要死翘翘了,与其死在马车上,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沙场上呢!”
李自成不说话,但眼眶微红,独眼里满是恨意,若是让他找到那个向刘宗敏发炮的官兵,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刘宗敏又咳嗽了起来:“要战就战,要跑就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有任何犹豫!老刘只求你一件事。”
“说。”
“带上李岩夫妻。额知道你对他们有怀疑,但额老刘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他们绝不是官府的奸细!”刘宗敏回抓住李自成的手,瞪大了眼睛:“李岩性子直,说话冲,但对闯营的忠贞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闯贼你要多多倚仗他。牛金星虽然有一些小聪明、小诡计,但却什么大战略,闯营要想有大作为,非用李岩不可。还有郝摇旗,额觉得,他也是可以用的……”
鱼台县战败之后,郝摇旗挨了军棍,降了职,现留在老营中,成了一个闲人。
李自成点头:“好,他们两,额都会用。”
刘宗敏这才放心,喘了一口气,向旁边的亲兵瞪眼:“额的铠甲呢?”
三名亲兵取过铠甲,手忙脚乱地为他披挂。这中间他一直闭着眼,调息着呼吸,等披挂完成,他睁开眼,望着站在面前的李岩,肃然道:“李公子,额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额不会答应你,额已经是半只脚跨入鬼门关的人。咳咳咳……你还年轻,又有智谋,闯营不能没有你,额和这狗朝廷的仇怨,还要靠你继续伸张呢。答应额,有朝一日去到京师,替额一把火将崇祯老儿的皇宫烧了,那些当官的一个不要饶,全部抓到大牢里严刑拷打,顺便也达成你达济天下的抱负……”
说到最后,脸上露出狰狞但又满足的笑。
“……”李岩眼神痛苦,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对刘宗敏的梦想他没什么说的,但刘宗敏这样的莽汉居然懂得他一些心事,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总哨果然是粗中有细。
李岩最失望、最茫然的,并非是李自成和牛金星悄悄制定了撤退之计,也不是李自成屡屡不听他的劝诫,而是因为李自成再一次抛弃了闯营的兄弟,贾鲁河之战,李自成抛下田见秀和二十万老弱而逃,今日又抛弃了正在前方厮杀的精锐,这样的人,真是他可以辅佐的吗?
此战并非没有胜机,如果李自成能孤注一掷,效法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死不旋踵,将李过和李双喜的人马也调到前线来,发起决死冲锋,击破保定兵或者是左良玉的湖广兵,重创朱家太子的京营,完全有可能---自古成大事者,最怕的就是瞻前顾后,三心二意,明明要和官军决战,却准备后路,将李过的一万人马和李双喜的炮队付之他用。
没有了闯营十几万的弟兄,就算是闯营中的大小掌盘都能逃回陕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以朱家太子的狡诈,会给闯营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甚至不需要朱家太子。
孙传庭正在陕西练兵,他无法参与开封之战的原因就是因为刚募了新兵,操练未完成,闯营大败,正给了他充足的练兵时间。一到两年后,闯营靠着逃出去的大小掌盘,或许还能再卷起风云,但那时,他们面对的不止是朱家天子,左良玉虎大威了,而是又添了一个更强劲的对手,孙传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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