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宫中接风宴,既是为盛子逸的回归,也是为尹千城的胜战。篝筹交错一贯不是尹千城热衷之事,但今日夜宴有一半的原因是她,她自然不能缺席。
她没有缺席,缺席的倒是东宫。这让尹千城稍微有些不解和好奇。
好在还有人陪同闲聊两句。
“说来朕倒是有些自责,南浔王在外,朕却没有管好京畿之事。有件事倒是要说来南浔王一听。”成德帝放了酒樽,然后自省起来。
尹千城心里隐隐猜到将要提及之事,面上波澜未闻,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南浔尹府走水,最后只剩下一处院落。也算是朕的失职,天子治下,如南浔这般肱骨的住处却是遭了大火。”
齐贵妃道:“陛下不必如此自责,这天灾人祸谁能料得到。南浔王自然也是不会因此觉得是陛下的过失。况且您也差人重新复原修葺尹府,丰儿也安顿了南浔府一干人等。”
“南浔昨日路上听闻此事,齐贵妃方才一说,南浔还当多谢陛下圣恩。不过却又一事请愿。”尹千城故意将自己得知消息的日子说迟了些。
“哦?”成德帝道,“南浔但说无妨。”
“御旨修葺府邸恩泽太甚,而且尹府遭此大火,说来更是南浔的过失。尹府里有着萧将军的一切,南浔身为人女,重整家门自该是南浔来亲力亲为。”
成德帝沉思片刻,道:“南浔说的合情合理,朕准了,银两用料由工部去国库调取,权当此次南浔的赏赐。”
“南浔多谢陛下。”
“说到失火,南浔尹府倒是有一处院落完好无损。听说是南浔的院落,明明瞧着真真切切在那,寻常人却难以进去。不知是何原有?”
“阵法而已。”
成德帝眯了眯眼,“朕倒忘了,南浔王在汤水之界也是因为出其不意利用阵法拖住桑梓军。天若宗当真是为我凤朝培养了一个既善药理又动懂阵法的南浔王。”这话,说得生硬忌惮多过欣慰满足。
尹千城依旧饮茶,反正夸赞是天若宗又不是她本身。
盛子逸道:“尹府修葺期间,千城自然需要一个去尹府相近的下榻之处,不如就暂时住在我的府邸。说到府址一事我还当感谢千城。”
暂住逸王府?尹千城在最初得知尹府遭火之时,盘算的是去赖在南烛先生府邸几天,抑或去浮音茶楼叨扰易掌柜,但盛子逸此时一说,也觉得这个提议亦有妙处——这样着手尹府的修整也方便,而且离栢颜也近。于是道:“却之不恭。”
齐贵妃巧笑一声,又道:“听闻逸王与南浔王交情素来非同一般,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也难怪质子交换之时,南浔王不留余力。”
尹千城本是执杯送至朱唇边,听至此停了手上动作,犀利看向齐贵妃。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口蜜腹剑的宫妃并不是盛子崖和盛子丰的母妃,她必然不会这么好说话得只是视线扫过。
但受此视线压迫的齐贵妃已是如芒在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女子小小年纪,一个平淡的眼神尽是如此慑人!
被齐贵妃提及的人没有说话,并不代表无人来合。
“这听闻有些偏颇。我们几个也算幼时相识,情谊都亲厚。再者今次两国一战也不全是质子交换的缘故。”说话的,竟然是万年缄默的盛子元。
齐贵妃面上被如此一说面上十分挂不住,又一看从容无关如说天气也是一惊。众人知道盛子元不得圣心,这些年连着他自己也知道,故而除开盛子崖等亲近兄弟,众人都没怎么听过他开口,今次一开口,倒是帮着旁人驳了帝妃的面子。
这个旁人不是其他人,正是盛子逸和尹千城。可若说兄弟情义,平时也有盛子崖或盛子凌遭难的时候,他亦是事不关己的淡然视之。转念,也不见得盛子元与盛子逸的关系非同一般,难道不是因为盛子逸,而是因为她?
可这两人看着也没有什么过人的亲密之处啊。
成德帝难得的将盛子元看了极久,却未吐一字。自然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夜宴最后还算融洽的结束。而夜宴后最令人瞩目的不是盛子逸疑惑尹千城,却是一反常态的盛子元。
隔天清晨。
盛子元未进逸王府的一处院门,就看见院内水井旁一紫一绛红身影的主仆二人。立在一处的松若远远瞧见来人,没有出声。
盛子元走近两步,被两鬓散下的银发遮住两颊的紫衣银发却道:“你怎么来了,子逸今天不是进宫了吗?”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没有看到的情况下知道来人是盛子元,但她对他的熟悉深刻而真切。
尹千城的话刚出口,又想:不对呀,子逸要进宫阿七必然知道,而阿七自然是不进宫的。难道正是因为子逸不在才过来的吗?
男子倒是觉得不必解释。
“你怎么到院子沐发,现在已是秋季,受凉就不好了。”盛子元看着紫衣银发沾湿的银发,总觉自己都能感到几分凉意。
“在外沐发不便,这白发容易看着污浊油腻,一回来就忍不住了。也没什么,是热水。”尹千城道,用手指撩过发丝看向墨绿身影,“栢颜呢,怎么没有来?”
“近水,你帮忙将水提到屋内去,暖和一些。”盛子元没有吩咐花雪,然后道,“他喜欢研究阵法,你还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近水自然听命。
“也对。看来他要被困到紫竹院了。”她与他说话从来是一点即明分外默契。
盛子元笑得骄傲,好似会布阵的是自己,“你呀。”明明只有两个字,却带着缠绵的无奈和无尽的纵容。
尹千城既然没有反对盛子元的主张,于是干脆挪步到屋内。只是她的银发已经沾湿,头自然得低些。又因为如瀑银发都覆在面前,逸王府的路也不如自己紫竹院里熟悉,走两步亦是困难。正为难之际,左边藕臂上受到不轻不重的力道,眼角一移就瞧见自己紫色衣袖上叠加的墨绿衣角了。
“你穿墨绿色也很好看。”女子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男子问道,也不知真没听清还是故意。
“没什么。”女子好话不说第二遍。
男子没再做声,嘴角的幅度却是更加上扬。平日里清冷如谪仙也染了几分寻常烟火味道。
进了屋。本来落在后面的花雪绕过去站在热水桶旁边。因为尹千城没有过来坐下,她也就没有坐着。随后盛子元也走过来,对花雪道:“不必了。”
花雪还未解其意,盛子元径直坐了下来——十分恰当、十分理所应当的坐在了花雪想做的凳子上。
当局者尹千城微微一诧,然后十分自然十分心安理得的由着堂堂元殊王为自己沐发。坐下时她紫色的裙角都将他的衣角覆了大半。
本来尹千城到屋内沐发,随行而来的远山和近水就安安分分站在门外守在。但是还是可以看到并听到里间的动静。
正对着屋内站着的近水相较之下不善于控制面部表情。于是远山在近水嘴呈圆形、透露难以置信的表情时侧了侧头向内探,也是一惊,虽然比近水稍稍显得淡定些。
他们如谪仙般的主子何曾给人沐过发!
近水还在目瞪口呆中,远山收回视线作势咳了咳。然后两人十分正经模样的偏过头去,一心欣赏逸王府的院落布置。
本来嘛,沐发而已。男子光风霁月,女子受之坦然。倒是让一旁干站着的花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忽略两位主子直直走了出去。
屋内盛子元只是旁若无人地为女子擦苓膏,而后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涤干净。
尹千城虽是一头银发,但握在手中细滑而润泽。兼之女子的清香缠绕其上,手中银发平顺而又纷乱的触感,有些像某人的心绪。
这样的心绪,白云苍狗浮生梦,盛子元只唯独对着一个人时才会有。
男子神情怡然,动作认真,仿佛手中握得是时间珍宝,开口道:“这苓膏不同于寻常苓膏,没有气味。”
“身上沾染香味容易被察觉跟踪。”尹千城淡淡解释。
你平时都是在想这些吗?
当然,这句话盛子元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尹千城的用心。如果她不是这样心细如丝,也就不会在这云密诡谲的纷争中护住自己了。话到口边变成:“你其实不在天若宗吧。”
站在门外、本未打算听墙角的花雪一愣。
“你怎么发觉的?”女子如此问,算是承认了。
“以你和栢颜的熟稔程度这十年必然在一处。但栢颜说山主。”
尹千城一笑,“栢颜向来不遮掩。你倒是心细非常。”
盛子元倒也不问其中具细,“你的头发好似相传一匹万金的千云锦。”
“相传千云锦是江南最好的织娘花一年才能手成一匹的纯白布匹,一匹万金。若真是这样,什么时候尹府揭不开锅了我倒是可以去兑卖头发。”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女子早已是嫣然含笑,许是笑着笑着带动身体,带动盛子元手中的手洒了一半。盛子元感觉到女子没有细微的颤动了,应该是没有笑了,但耳根却是红得通透。
他忍住没有去触她红如血玉的耳廓,干脆将她的头偏靠在自己膝上,道:“那个小丫头呢?”
她没有觉得他的举动不适,“宣进宫了。估计也是因为想了解释释的来历吧。”
“小丫头挺讨喜的。”
“确实。”
“既像你又像我就更讨喜了。”
既像她又想他,除了她和他的骨血就没有可能了。
“……”尹千城稳稳了心神,“太子出了什么事?”
盛子元也不戳穿她生硬而明显得转移话题,“你没有消息?”
“皇宫我不安设眼线。”
“明面上是顶撞圣上。”
圣上。而不是父皇。
尹千城道:“明面上。那就是有实际上的原因了。不过太子素来谦恭,顶撞圣上应该是难得。”
盛子元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好沐完发。他搭了干巾去擦干女子的头发。她一手接过,自己快一些。他也随着她。
她抬头撞进他澄净的眸子,耳上的绯红还未全退,一下羞怯又飞到面上。明明方才沐发前都是坦坦荡荡,这会子倒害羞了。难道是因为刚才有些亲昵的话吗?
“我们该快点了,栢颜就要、就要饿死了。”她说的有些断续。
……
然后尹千城以平声最快的速度拧干青丝,不,是银发,然后去搭救快饿死的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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