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谢酒棠是打定主意要揍他一顿的。
可当她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银面,那杆还滴着血的剔骨离魂枪,和那个表面上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人时,胸中那股积压许久的怒意与担忧在此刻烟消云散。
就这样吧,谢玉楼也了解她,她讨厌事后再动嘴皮子,因为通常是动手就能解决了。
扯开一个嘲讽的笑:“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堂堂教主大人竟肯屈尊来瞧我。”
谢玉楼知她心中有气,破天荒地没回嘴,抖落枪尖最后一点血渍,他靠着门框,开始无比正经地同她讲道理。
“我知道你为什么瞒我,正因为太明白这个,我想你才更清楚我又为什么非去不可。”
若换做旁人此时根本不知道他俩在打什么哑谜,可谢酒棠偏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等了一天一夜,如今心底一片清明,她忽然醒过来了,这一天一夜她等的正是谢玉楼这句话。
如何将王家灭门的,他又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此刻她半点也不想提,她只关心五日后的局势会是什么结果。
“我知道总是拦不住你,但还是低估了你,魔教那些剩下的人哪来的?”
和谢玉楼一同杀进王家的自然不止他和越孑然两人,还有一批逃过当初灭教之灾的死士,然而谢玉楼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活动,她竟从未察觉他与这些人接触,这点让谢酒棠感到挫败不已。
沉吟半晌,谢玉楼犹豫着开口道:
“其实……五日后在镜菱崖的事你完全不必掺和进来。”
“不,不是我,是盘命阁必须插手。”谢酒棠摇了摇头,谢玉楼是不清楚倚魂楼与盘命阁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不清楚鱼因之为了将盘命阁亲手栓在这根绳上付出了什么。
于理,谢玉楼无法凭一方之力与镜花宫及两大世家斗,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胜,也是惨胜,到时候其余几大世家坐收渔翁之利,若待七世家壮大,到时哪还有倚魂楼与盘命阁的容身之处?
于情,她始终将谢玉楼当做记忆里的三哥看待,怎可能眼睁睁看他去送命?
所以此番镜菱崖一战,无论是她,还是盘命阁,都必须插手。
谢玉楼只好沉默。片刻,又无奈道:“行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而且倚魂楼那边……其实白深容那日早就察觉到我在屋顶的动静了,只是没同你说,事后他就派人在去越家的路上截止了我,否则,你真当我和越孑然那点人能灭了王家满门?”
“你们……他……”谢酒棠瞪大了眼,被震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起昨日和白深容谈起此事时,那人还表现出的恰到好处的惊讶,她更是气得翻了个白眼。
“现在的难处我知道,因为王家出事,萧家和慕家已有了准备,你与倚魂楼须得分两路去这两大世家,还要另一面防着其余世家的暗中动作,而那时再要抽调人手去镜菱崖上实在不太可能,所以镜花宫便交给我罢。”
“你疯了!”谢酒棠低呼道。
“不,我很冷静,我这边人手有限,这法子看似冒险,但还是要靠你与白深容两人,我绝无可能再从你们其中任何一方抽调人马,只要你们动作足够快,在解决了两大世家后再来镜菱崖,自然一切都来得及。”
“可是……”
“没有可是!”不知何时谢玉楼已摘了那森冷的面具,上前一步抓着她双肩逼迫她抬起视线:“阿棠,你与我不是素来爱赌么?那这次我就赌,赌你绝对来得及!”
“……”谢酒棠紧蹙着眉,嗓子被堵了一下,片刻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只好垂眸妥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等等!”谢酒棠喊住他。
“怎么了?”
“这个你且收着,或许到时候有用。”她拔下自己发间的一根最长的银针放在他手中。
谢玉楼收下,仿佛松了口气,退开身子,低低说了句五日后见便没了踪影。
剩下的日子,安排人手的事情她过目之后便全权交给了易云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谢酒棠又去了一趟落云斋说给了白深容听,她在心底强调着,不是因为对他有依赖,而是她不想双方合作因为她的一个念头有什么嫌隙。
没什么波折和争辩,白深容沉吟片刻,居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下,“知道了。”
……
五日时间转眼就过。
暗云低压,天刚蒙蒙亮。
凛风飒飒,鞭笞着整个镜菱崖。崖上偌大的镜花宫悄无声息。
谢玉楼在离门口阵法几丈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开得鲜艳无比遍地缭乱的凤凰花。
从脚底处蔓延开,约莫有二三里,一朵朵开得硕大的血色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远远望着竟像一蓬蓬在半空中炸开的血雾。
谢玉楼打量了一圈后,方才还剧烈的心跳竟渐渐地平稳下来,心道此番若真的有去无回,此地倒也不失为葬身的好地方。
一触动阵法,镜花宫内的人便已尽数戒备地围了过来。
对王家下手的那日,最大的优势其实是偷袭,三大世家与镜花宫以为魔教早已在这世上消失了,毫无防备,自然能更容易得手。
可王家一灭,对其他几家势力而言都是血的教训,各方纷纷戒备,想要再偷袭一次以少胜多已经不太可能。
谢玉楼只带了区区五十几人。
每个人都是怀着必死之心来的。
要么以恨为刃,要么饮恨而死。
一声刺耳至极的嘲笑低低地从镜花宫内传出,几百人围成的肉墙纷纷自觉地撕开一道裂缝,花烬一手托着一个人皮碗,一手摇着人皮扇一步一步走出来。
先是看了看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阵法,继而又转头向谢玉楼:“哼,魔教余孽就是余孽,不自量力。既然这么急着来送死,我便将你这个所谓的教主的脸皮一同剥下来做成这人皮碗,也好与你那死去的老教主作个伴。如何,是不是好极了?哈哈哈哈哈!”花烬笑得森冷至极,并且在话落之后,故意托举着那个新鲜制成的人皮碗,肆意享受着谢玉楼等人恨不得削其肉啃其骨的恨意目光的洗礼。
他觉得很享受,因为他终于让这些人也尝到了他当年所受的痛楚。
但他更感到愉悦,只因用不了多久,剩下的这些人很快会倒在他面前,他们的血将会滋养这片凤凰花林,躯体将会供他剥皮拆骨。
“哼,我看你这副失心疯的模样倒更像魔教余孽!”
花烬冷嗤一声:“少废话,今日便废你武功!”
话音刚落手中一抹,一道寒光便朝谢玉楼咽喉激射而去,同一时刻花烬身旁余意欢与梅少祈两人皆对谢玉楼下了死手。
好在谢玉楼左右两人早已有所防备,替他挡下这两招后飞快地与对方交上手。
谢玉楼眸中冷光乍现,起手银枪一条,那道寒芒原封不动还给了花烬。还不等那寒芒砸到,花烬早已借一旁石块一蹬跃至半空与谢玉楼对了一掌,脚下石块瞬间崩裂,一掌对过后两人各向后退,谢玉楼退了三步半,花烬退了四步。
然而这已然是一个宣战的讯息,不消废话,两方人手已交缠到一起,冷兵器交接声与血肉撕裂声混杂在一块,四周陷入一片滔天的嘶喊与拼杀中。
这场鏖战从寅时一直持续到申时。
到最后两方都已是强弩之末,然而这场景已远远超出了花烬的预料,得力手下余意欢与梅少祈双双重伤不说,连最开始的人数优势此刻都没有了。
又一番过招拆招后两人一番缠斗又迅速弹开,花烬一阵血气翻涌,喉头尝到点血腥。
而谢玉楼已俨然有些支撑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在身侧一簇凋落的凤凰花上,颜色灼灼的烧人眼。
花烬要对付的仅仅是谢玉楼一人,然而谢玉楼不同,镜花宫多余的人却见缝插针地各个来暗算他,从早上一直到现在,这持续了几个时辰的交手纵使是神仙也会疲累,然而谢玉楼却无知无觉般,手中银枪如从水中插鱼般挑破一个又一个咽喉,虽然期间免不了遭花烬暗算,但他仍从容不迫地护住了几处要害。
眼看着没占多少便宜,但人手竟已折损了过半,花烬这才心焦起来。
不,不该是这样!
今日他原本以为两个时辰便能收拾了谢玉楼,甚至还有余力派人去支援那两大世家。
可谁知……
更何况萧家与慕家与他原本就已定好,若是解决了那边人手定会来助他一臂之力,可此刻镜菱崖除了这帮魔教余孽竟再也没了动静,花烬心神不定。
“少祈!”他忽然大喝一声。
梅少祈会意,立即撤手后退,同一时间竟凭空抛出了一根金丝线。
谢玉楼下意识去护住咽喉,可万万没料到那根细线竟是冲他脚底而来,那根细线往地上一甩竟如一柄重锤砸入地面,一路破开土石电光火石间居然已到了谢玉楼脚底。
谢玉楼大惊,正待要躲开但头顶花烬一记毒粉已撒了下来。
“卑鄙!”
闭眼矮下身子闪避,脊背上硬生生扛下了毒粉散去后花烬补上的一剑,这一剑没有半点手下留情,原本是从心脏后穿刺而出,而被谢玉楼侧身一躲,变成了刺穿了他左臂。
且因为刺得太深,花烬欲收手时竟一下子没从那血肉中拔出来。
闷哼一声,瞳孔因痛楚骤缩,然而谢玉楼很清醒地知道,若还不能从这两人的包围中出来,这只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没有丝毫犹豫,银枪翻如游龙往花烬咽喉扎去,脚下踢出两颗石子冲直戳另一面梅少祈的双眼,趁这两人躲闪的时候,谢玉楼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跳出了两人的包围圈,同时自己动手将把钉入手臂的短剑拔了出来,鲜血四溅,他眼前也一片模糊,然而在这样的痛楚下,他仍清醒无比,正欲提枪再战,一阵麻意从左臂迅速扩散开来,内力竟在逐渐丧去。
是毒。谢玉楼立刻反应过来了。
“哇——”一口接一口的鲜血从嘴里喷出,到最后竟已压不下去,只剩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
“教主!!!”
“玉楼!!!”越孑然原本正与余意欢缠斗,却在见此情景后目眦欲裂,恨分身无术无法前去救人,只是手中招式愈发凌厉毒辣。
“哈哈哈哈!卑鄙?早该知道我们两派人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难道就只许你在银枪上动手脚,不许我在短剑上淬毒?如何,谢大教主,中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咳,是我技不如人,不必废话了。”谢玉楼精疲力尽般斜倚在石块旁费力地喘着气,认命般闭了闭眼:“你动手吧。”
花烬自信毒发至此,他绝无反抗之力,于是上前两步,原本阴毒的一双眼此刻控制不住地升腾出一丝狂喜,师父,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弟子终于要完成复仇的大业了!终于能手刃了这最后的魔教余孽,你在天有灵看见了吗!
他持剑的双手甚至因狂喜而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去死吧!!”他狂吼一声,狠狠扎下那一剑,然而话音刚落就再也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花烬眼珠几乎爆裂般瞪大,手中剑仓啷一声坠地,颤巍巍的手不可置信地抓向此刻正稳稳插入自己咽喉处的那根银针,但是谢玉楼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先他一步握上那根银针,利落地补刀,继续往咽喉深处捅进去,然后利落地拔出来,鲜血汩汩涌出,花烬的神情还停留在从方才癫狂到不可置信的过渡,然而此刻已无力再吐出半个字来,整个人无力地倒向地面。
四周先是陷入一片死寂。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生与死,成与败的戏剧性转变,谁也没料到。
就连离花烬最近的梅少祈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待确定花烬已死后,梅少祈才回过神来,一声怒吼朝谢玉楼杀来。
而此刻的谢玉楼已完全脱力,放弃了挣扎,想躲也躲不开,只因此处刚才那根银针已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但他唇角不可抑制地牵出一抹笑。
他在笑。
笑花烬的愚蠢与自负。
笑梅少祈等人的无知与天真。
笑意泯灭后神情又平静下来,他冷静地等着这回死亡真正的将临。
可不知是那刀光晃眼还是一脚已迈入黄泉,耳边竟出现了一声幻听。
一道寒芒伴随着嘶喊打断了梅少祈,梅少祈惨叫一声,前一秒还执刀的手这一刻已被一道寒光洞穿,从手背传出后深深扎入地面。
谢玉楼这回看清楚了,那道寒芒不是剑,不是匕,更不是刀……那是一支笔。
那是阎王用的,判官笔。
“三哥!”用这只笔的人已经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他面前。只不过不是阎王,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张脸。
看着谢酒棠隐隐浮出水光的眼眸,谢玉楼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在此刻松开了。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心底无奈一笑: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听话……
他想替她擦去那点眼泪,想故作轻松嘲笑她终于会叫他一声“三哥”了,可手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脑子也愈发混乱,双眸渐渐地阖上,头一歪在她怀里晕了过去。
“谢玉楼!”
谢酒棠心急如焚想去把他的脉,然而却没有察觉背后梅少祈垂死挣扎起来,等她发觉背后暴涨的杀气时,已来不及闪躲,更不想因为闪躲让这一击再伤到谢玉楼,在脑海中飞快算计着,她已打算护住要害后强行接下梅少祈这一击,虽然她可能会重伤,但她知道那不算什么,因为她带来的人很快就会结束这个杀伐混乱的场面。
可还不等梅少祈那一刀砍下,他咽喉倏地崩裂出一道血线,谢酒棠原本是护好谢玉楼,背对着他,可当她听见那记血肉撕裂声,继而背上被溅上一阵温热时,她看着梅少祈的死状心中一凛,这般的身手……
这一刻她心有灵犀般猛地回头,眼前被一大片白影笼罩,紧跟着被拥入一个让人安心的怀里。
来人沙哑地开口,昔日谪仙般的眉眼已失去了从容,一袭白衣也染尽了血色,拥着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似心有余悸般:“你吓死我了!”
谢酒棠默默待在他怀里,白深容环着她的手后怕般在不断收紧,有些疼但她并不在乎,她知晓此刻他们都需要这种疼痛来确认活着的感觉。
“白深容……”
半晌,见他好似察觉了,松了点力道,谢酒棠试探着喊他。
“嗯。”
“我们还活着。”
“是!”
听见他这声肯定的回答,谢酒棠低低笑了。
“那,你那日在盘命阁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然后就感觉到发顶被他蹭了蹭。
“一辈子算数。”
“一辈子太长,我就让它今日算数吧。”一向厚脸皮的她此时脸上竟隐约有些发烫。
“好。”可白深容破天荒地没逮住机会嘲笑她。
“可是……为什么是我?”她疑惑道。
“为何不能是你?”他捧着她的脸认真地凝视道。
谢酒棠怔愣了下,有些恍惚。
是啊……为何不能是她呢?
他们的纠葛从六年前的青州开始,断断续续从一路互相算计到现在联手……为何不能是她呢?
但她轻哼一声,仍忍不住揶揄道:“狂妄自大的男人,你哪来的自信?”
“凭六年前我就赢了你。”
“呸。”谢酒棠嘴角一抽:“不要脸。”
周身还在浴血拼杀,他们俩竟然就在此地旁若无人的调侃了起来,好似这血腥不曾沾染到他们半分。
“白深容。”她严肃地喊他。
“嗯?”
“快滚起来!”她陡然一慌,利落地从男人怀里挣脱出来:“带我三哥去看伤势!”
“那便走。”
可白深容等了半天不见她起来。
“怎么了?”
“……”谢酒棠窘迫万分,憋红了一张脸:“腿麻了。”
“呵。”白深容唇角一勾,心情颇好地低低笑出了声,摄人心魄。没怎么犹豫,见兰笑书带着人到了,这场厮杀也走到了尽头,他便立刻吩咐将谢玉楼送往洛君流那里,随后也不顾平时谪仙的姿态,落落大方地在这沾满血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在谢酒棠见了鬼一般的惊异目光下,拉过她双腿,伸手不轻不重地开始替她按揉起来。
谢酒棠知道他一定明白她根本不是因为腿麻,只是累了想耍个赖。
但却没想到他会这般纵着她。
但是腿上的力道太过舒服,竟让她在这种遍布尸体的场合渐渐生出了困意,因羞愧涨红的脸也逐渐变成一副惬意的神情,她与困意努力做斗争费劲地眨了眨眼,但还是捱不住恍恍惚惚阖上了眼。
周身被安逸的感觉席卷着,身心皆是一松。
墨玉眸阖上的那一刻,余光中那人俯身,那笑盈盈促狭的眸光,一如当年。
细细看来,竟也与江湖尽头处的天光相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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