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真是个晴天,燕雀啁啾,微露点滴。
丽日绰约,走出客栈不远处,就能见到一片野林,间有苍翠雨竹,矮处簇拥着黄白野花。可一夜之间,素日通向这里的宁静长街忽然聚来许多人,长辈携着孩童,文人敲着折扇,武者抄着短剑,或悠然闲适,或匆匆忙,都朝一个方向奔来。
这些人赶去的,正是回雪城年度的斗茶大会。
说到斗茶,也称茗战,通常在清明后新茶初出时举行,大致有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三样活动,参赛人不会太多,自带名茶来,各展身手比技法精细流程有序,最后经品评,分出高下优劣。
就是不知道回雪城的斗茶是个什么模样,谢酒棠眯了眯眼,想起以往在盘命阁时,也时常随师父观过斗茶,彼时她看不懂,师父又总不肯离开,见她年幼坐不住,便教她看斗茶中的种种乐趣,她这才勉强耐下性子看完。
但她在翕州时看到的斗茶大都放在茶楼中,极少会摆在山野林外,没想到回雪城也是这样。
一身雪青色衣袍,摇着十二骨折扇,谢酒棠在路上走着便能轻易听到旁人的对话:
“赌坊里早就下注赌谁胜出,你们猜呢?”一人最先开口。
“年年都是王家人的平水珠茶,有什么可猜的。”
“诶,未必,我听王家人说今年晏家公子晏则也会参加斗茶,就是不知带来的是紫岩还是兰雪。”
“晏家,哪个晏家?”
“还有哪个晏家?”旁边人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个专门制茶的晏家。”
“嘶——他若是来还真不好说,幸好我没下注。”
……接下来就是两人日常的寒暄,没什么可听的,谢酒棠不动声色地加快步子朝斗茶地点走去。
远远就能看到竹林边搭起的台子,几人坐在屏风后,前面曲曲折折放置着茶具,茶具虽不奢华但做工精致,而台下早已人满为患,相互拥着。一名长者站在台上压了压手示意人们安静:
“诸位,今日是大家期盼已久回雪城的斗茶大会,希望各位能拿出各自本事,按守规矩,以茶会友。”
“首先进行斗茶品一项,请各位准备。”
老者念完,便让开身子亮出了一排齐整精雅的茶具。
十几个年轻人以及年长的人各自或疾或徐地踱步上前,继而听得一声令下,只见闻香,鉴茶,捶碎,碾茶,拂袖,煎水,紧接着调膏,点,击拂……几人的双手便如穿花蝴蝶般在茶具上娴熟拨弄。
一番比斗下来,隐约可见有几人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珍鲜馥烈的茶香缓缓笼住了整个斗场。
簇拥的人群逐渐变得寂静,人们静静观望,连呼吸都缓了下来。谢酒棠远远望着,在簇拥人群中果真望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只停留了一瞬便挪开了视线。
不出所料,第一轮仅论汤色便刷去一大批人,手中捏着的杯盏汤色不是灰白便是黄白。再接着看汤花,好几人心思浮躁,汤花不匀,因此水痕出现过早,遑论咬盏。更有甚者,注汤时便持盏不稳,一注盈满,直接落败……故而直到最后,在场人中点汤,击拂皆恰到好处,且汤花匀细,又可紧咬盏沿经久不散的,只剩下先前几位路人议论的王璟与晏则。
两人端着杯盏,相互对视一眼仿佛一瞬间引燃的火光,晏则端着手中的兰雪茶,王璟举着手中的平水珠茶,落落大方。
最后老者重新登台,只听他恭敬地欠着身子对屏风后道:“看来胜负还需请长老品评。”
屏风后人影一动,几分苍劲斑驳之态的声音响起:
“王公子沏的依旧是越州的平水珠,但此次竟能用松萝茶的制法融进其中,可谓前无古人,茶水色泽绿润,珍鲜馥郁,是平水珠茶本色,只是如此一来就少了份烈味……”说到这里那个苍劲的声音顿了顿,“而晏家公子用的是会稽山的兰雪,色香与平水珠各有千秋,但这杯兰雪茶水痕略显晚,因而浮在盏面的汤花更佳,且茶色与他挑的鹧鸪斑杯盏相得益彰,便达到了味轻醍醐,香薄芝兰的效果。”
“不过就算如此,老夫依旧以为两人高下难分,”就在众人以为他就要宣晏则胜出时,老者话锋一转:“故——此处还有一试,免去行茶令,便从茶百戏中一决高低,二位意下如何?”
话落在场人俱是一愣,王璟与晏则也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又作揖异口同声地应下:“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下人们更来了兴致,见那两人分立台上两边,各自面前摆放着同色茶汤与茶盏,茶面凌乱浮着茶叶,旁边备好了分茶的茶针。
谢酒棠也跃上树,却意外地看见不远处另一棵树上也有个白色的身影,她挑了挑眉。
王晏两人凝神屏气,似乎眼前景物只剩下了眼前茶汤,灵巧又细致地拨弄着茶面上的茶叶,所执茶针仿若是画师手中的笔,笔走龙蛇,辗转分旋,那茶面仿佛是一张永不会点破的宣纸,所及之处便无不渲染开来,泛开的细致涟漪如同一幅水墨丹青中的浓墨,层层洇透。
且不论分茶结果如何,台上两人的手法皆精妙无比,只看动作便让人心旷神怡,看众人目不转睛的样子便容易得知,只恨不能让这分茶的过程更久一些。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到了,两人同时放下了茶针,看着分好的茶汤,只深深吸了口气竟不敢吐气。
待老者过目后,很快那两个杯盏便亮在众人眼前,左侧的是王璟的,他分的是一幅月宫玉兔图,玉兔在碧波中栩栩如生,而尚还冒着热气的茶面上缓缓腾起的白气如同月宫中袅袅不绝的仙雾,教看者瞠目结舌。
再看晏则分出那杯,更是看得人叹为观止,他分的是一幅重山锁翠烟图,绿茶汤中远处重山连绵,腾起的白雾也似缭绕雾气,空中一行白鹭,山前小石潭水泠泠,近处翠柳黄鹂,虫鱼花草,无一不细致得令人惊叹!
哪怕是跟师父看遍五湖四海斗茶会的谢酒棠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精彩!的确精彩!
只是王璟分的物是主体,而晏则整幅图的景皆可看作主体,无论是精细,气势,美感,看来晏则都略胜一筹。
不出意料,老者果真宣告是晏则胜出,晏则面色平淡,王璟也是一脸坦然,生逢对手是幸事,这场对决两人都畅快。
胜负已显,人群便在嘈杂中缓缓散开去,有的是论茶,有的是论人品,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各自在附近赌坊赢了或是输了多少钱。
见树下簇拥的人散了,谢酒棠不动声色地从树上掠下,而云浣尘正想靠近那两盏分好的茶细看,眼角余光中察觉一道狭长的白光裂空而来。
她不由一惊,情急之下一面避过要害,一手在发丝一抹,几十根绣花针如漫天花雨撒向那道白光奔来的方向,这正是她昨日在客栈杀那大汉的招式。
而顷刻间那几十根绣花针竟被对面人轻易地一一打落,一双玉色软靴从暗出缓缓踱出,被修长的白衣遮去了一部分,云浣尘静静看着冷然吐出几个字:“陆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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