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磾,你……来了。”刘彻支撑着自软榻上,半侧起身来,却因体力不支,几乎又跌了回去。“陛下,小心!”金日磾连忙过来,扶住了他,“您别动,天气凉,会吃风的。”“没事,朕没事。”刘彻摆摆手,但还是顺从的靠了回去,转头去看了看窗格外的宫群,“外头……下雪了吧,朕都好几日没出这门了。”
“早上开始下的,一直都没停过。”金日磾站起来,却被刘彻拉住,只得坐在了榻边,“陛下,您身子不适,应该好好休息,过几日天气好了,臣陪你出去散散步。”刘彻一笑,随即“咳咳”的佝偻起身子来,“朕的身子,自己清楚……”“陛下……”金日磾轻轻拍着刘彻的胸口。“没事没事,”刘彻拉开了他,“朕……这几日总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陛下,掖庭狱来报,赵婕妤已奉旨投缳……”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将里头的两个人都震的一呆。刘彻别过了头去,将目光重新放到了窗格子外,金日磾低下头,眼神闪烁,却没有出声。
“陛下,该用何种葬仪安置婕妤……”外头的人跨进来,跪在门口请示。刘彻绷着脸,转回来,“……掖庭狱里还有婕妤之号么?……犯妇之仪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将身子靠回榻上,揉了揉犯疼的额头,“去吧,别再来烦朕了。”“遵旨。”终于得以片刻安静。
金日磾站了起来,“陛下,您……若不舒服,臣改天再来。”“日磾,别走。”刘彻睁开眼来,立刻拉住了转身的金日磾,“别……陪朕说说话……”
“陛下……臣留下。”金日磾坐了回去。刘彻看着他,一眼不眨,“告诉朕,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残忍?”见到金日磾不说话,刘彻强笑,“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杀,一个不留,包括弗陵的母亲……”“陛下,赵婕妤没有犯错,”金日磾开口了,“您……不该杀她,何况皇子才八岁。”
“朕知道,朕……亏欠了她,”刘彻将手抚了抚脸,“可是,朕不能让她活着……”意识到金日磾的困惑,刘彻看着他同样深邃的双眸,“日磾,朕这话,只跟你说……大汉的江山,不能交给一个女流,她连字都不认识,何况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大汉朝,再也不能有吕后了,一个就够了。”“……陛下!”金日磾的眼中露出了震惊。刘彻叹口气,“日磾,朕这几日,一直在想,在想朕的这一辈子……朕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做的都累了。朕一心想把征伐杀戮的事情都在朕的手里做完了,以后交到太子手中的江山,就是太平盛世……可是朕没想到……朕没想到据儿他……”提起已故的太子,刘彻的眼中明显是一种舔犊的感伤。“都已经过去了,陛下,”金日磾轻声道,“别再想了。”
刘彻静静的笑了,“是啊,都过去了。日磾,如果你、如果你……”没有说下去,金日磾却会意,“陛下,弗陵皇子非常聪明,将来会是个很好的皇帝。”“日磾,你……”刘彻伸出干枯的手来,被金日磾一把握住,“朕……一直想给你改个姓。”“……”金日磾眨了眨眼,笑而摇头,“陛下,金……正是刘的一部分呢,臣永远都是大汉的一分子。”看出刘彻还想说,金日磾加重了手里的力道,“陛下,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你……好,好,”刘彻点头,大声的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朕……是真的相信,相信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和你母亲,很像。”“臣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金日磾很是平静,“可是臣相信,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一个很好的女人。”“是,她很好,她……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刘彻看着高耸的房梁,又慢慢卸了劲道,“日磾,你知道司马迁在著一部书叫做《太史公书》么?”“臣……略有耳闻。”“朕都看过了,差点没吐血。”刘彻冷笑,“你知道他写朕什么?‘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可真敢写,也不怕朕要了他的脑袋!”缓缓看了一眼沉默的金日磾,刘彻续道,“不过,朕也不怕,他想写什么便写吧,朕这一辈子,做了那许多事,连罪己诏都颁了,还怕他那支笔么!”
闭上眼睛,刘彻似想到了往事,“只是……他何尝知道,朕心里头……心里头的那个……唉,谁又能知道。”话没说完,人剧烈的咳起来,几乎到了痉挛的程度。金日磾吓了一大跳,忙去拉住刘彻的双手,将他佝偻的身子打开了,放平在榻上,“陛下,臣替您去传太医……”
“不用,不用。”刘彻还是拉住他,兀自大口喘着气,“朕……朕的话还没说完,朕不需要太医,不需要。”“可是陛下,您这个样子,臣担心……”“有你在朕身边,朕……没事。”刘彻紧抓金日磾不放手,稍稍侧了侧头看向榻边的木柜子,“日磾,替朕把柜中的包裹取出来。”“是,陛下。”金日磾依言侧过身去,拿了里头的东西送到刘彻面前。
刘彻连忙接过,打开了外头的丝绸,里头是两个盒子。一个金日磾认识,便是那个装着奇异文字的木匣子,而另各一个,却不曾见过,是个锦盒,很小,不足巴掌大。刘彻将木匣子揣在怀中,打开那锦盒——一枚黑褐色的丹药,泛着暗沉的光泽。
“陛下,这是……”金日磾看到刘彻捏着丹药,端详了半天,居然一仰头,吞了下去,“陛下!”刘彻摆手,扔去了锦盒。
这丹药,除了自己,没人知道——这是很多年前,在武安侯府里查抄出的东西。刘彻无奈,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会如此对待自己,遮着掩着,到死都不愿意说出来李少君的丹药,已经炼成了!
不过,也难怪他,这世上,又有几个是对皇帝坦诚相对,不遮不掩的?除了……
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人身上,“日磾,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神仙么?”“啊?”金日磾完全没想到刘彻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一下想到了他这许多年来,不停尝试的问仙、求道和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百转千折下也找不到个合适的说辞来。
“臣……”金日磾鼓着勇气,还是决定说实话,“臣不信。这世上,若有仙迹,为何还会有征伐无数,为何还有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世人,还是应当自救的。”刘彻愣住了,都没想到金日磾会说出如此奇怪的一番话来。
金日磾低头去,“陛下,臣放肆了。臣是胡言……”“你……你就是敢说!”刘彻丝毫不怒,反而发笑,“你……说你不是,朕还真不相信了。”半眯眼看着金日磾,刘彻突然道,“日磾,朕想问你要一样东西,你能送给朕么?”
“陛下,要什么?”“你的那枚……玉佩。”
“玉佩?”金日磾僵住了,“可那是……”话到一半,留在了嘴边,缓缓抬起手来,拉出了丝绳,解下玉佩。“日磾,您愿意给朕么?”刘彻摩挲着带着体温的玉佩,很是眷恋,“让朕……将它带走。”“……蟠龙的图腾,原本就是属于陛下的。”金日磾说得坦然,说的平和,“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的。”
刘彻抬起眼来,从心口涌上的酸痛和感动,阻了咽喉,“……朕要带着它!带着它,也许才会有希望……”刘彻自顾自说着,“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朕……也要试一试。”细细将玉佩放入了怀中,刘彻又攥紧了那方木匣。
“日磾,弗陵还小,需要有人替他看着江山。”刘彻声音有些阻滞,很是吃力,“如果是十八岁行冠礼……最多十六岁,还有八年……八年的时间,谁能替弗陵看顾着大汉的江山……”“陛下,您会没事的。”金日磾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憋闷。
“别跟朕说这个,”刘彻摇头,“朕……自己知道。朕只想替弗陵找个可以信任的人,替大汉朝找个可以信任的人。日磾,你和弗陵,你能替朕看顾着他么?当他是你的……兄弟?”金日磾闻言浑身一震,扶着刘彻的手不免抖振,可努力克制着声音的轻颤,“陛下,臣……怎有这样的担当?”“你可以。”刘彻认真地看过来,是不容置疑的期盼。
金日磾浅然而笑,“可是陛下,臣……毕竟来自匈奴。世人都知道,臣是匈奴降汉之人。陛下若以臣为少帝首辅,一定会有闲话的……尤其是匈奴,他们会看轻了我大汉的威严。”“朕……早该让你归宗……”“陛下!”金日磾毅然打断,“臣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可是你……”“臣愿意替陛下做一切,”金日磾道,“可是,臣……只是一名匈奴降臣。弗陵皇子的首辅大臣,陛下还是让霍光大人做吧,他是骠骑将军的异母兄弟,为人仁厚宽德,当是少帝辅政的首选。”慢慢去握住了刘彻的手,“陛下,臣……愿意辅佐霍大人,为弗陵皇子代顾江山!”
“你……”刘彻看着他,确信他琥珀色的双眸中没有丝毫的推托和虚假,完全是诚心、认真和承诺,“好,好,朕听你的,朕都听你的。你……等下就去替朕宣……宣霍光,还有上官桀、桑弘羊……把他们都叫来,就说朕有话同他们说。”
“臣明白。”金日磾点头,“臣……这就去传旨。陛下,您歇一会儿,等臣回来。”“行,朕等你。”刘彻微笑着颔首,目送着那人起身离去。
窗外的飘雪业已淡了,白云缝隙中,是难得一见的阳光。刘彻眯了眯眼,却舍不得将脸移开。冬日的阳光如此珍贵,如此温暖,好像许多年前,自己所拥有的……那份温柔和爱情。
“如果我有负于你,叫我……骨肉分离、孤独终老!”
刘彻笑了——你不是已经把我最想要的,给我带回来了么?
“阿彻,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到茂陵来,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我也会在茂陵等你,这样……就不怕了。”
刘彻望着窗外,心开始飞向那方巍峨的土地——是的,都结束了。
你会等着我么?
等着我,我会再找到你,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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