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署中,马儿嘶鸣,一个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正在忙碌的为马儿分发着干草,又一次次提了水,灌在湿润的马槽中。汗水自额头渗下,男子只是提起衣袖,轻轻抹了一下,便又专心于手里的活儿。
马儿们好像见到了熟人,纷纷自内里踱了出来,低着头浅浅饮着清水,好几匹更忍不住朝着男子的身上,嘶嘶蹭着。“乖,真乖!”男子奖赏似的捋着马鬃,轻轻拍了几下,惹来马儿嘶磨更甚,仰着脑袋就来撒娇,男子哈哈的笑起来,声音清朗高亮,如同飞翔的雄鹰。
“看看,那个就是金日磾!”“哪个啊?”“就是立在那匹黄马旁边的呀!”“看见了,就是他呀。他是匈奴人么?我看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怎么不是?你看他,这么黑,跟马儿都差不多了!”几名路过的宫人,站住了脚步,偷偷朝这边望着,还兀自说的热烈。
“可是我以前见过皇上招降的匈奴人,长的可凶了!绝不是他那样的。”“呀,我看他就很像,哪有汉人散着发只穿那种短袄的?听宫里的老人家说,他以前还是匈奴的王子呢!”“可是……可是你看他的样貌,我总觉得……觉得他像一个人……”“像一个人?像谁?”
“这……我可说不上来。”“呀,别说了,快走吧。你看,大将军过来了。”
霍霍声传来,果然正是卫青,携着一小队侍卫大步朝这边而来。
等到近了,和马儿嘻笑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寻常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器具,拍了拍衣襟,迎到门口来。“奴才见过大将军。”单膝跪地,低垂着头,散落的发丝自两颊垂落到胸前,将大半张脸都隐了去,
“起来吧,”卫青抬手,示意他起身,“皇上想在黄门署选些好马,作为此次上林狩猎的坐骑。你……对了,你叫什么?”卫青看清了对方的脸,稍稍愣了愣神。这张脸,怎么会觉得……卫青以为自己有点走神了。
“奴才受陛下赐姓金,叫做金日磾(mi di)。”“金日磾?”卫青张口,“你不是汉人,你是匈奴人?”“奴才是匈奴人。”金日磾低垂着双眼,可是人却挺得很直,“不过已经归降大汗很多年了。”卫青笑了笑,“你很喜欢马么?我可很少看到匈奴人留在宫里头,喂马的。”
“奴才……喜欢留在宫里头。”金日磾道,“也喜欢马。”“很好,那就选你了。你挑几匹好马,等会儿就牵到宫门口去,皇上在那儿等着呢。”“奴才明白,奴才就去。”金日磾略低头,转身朝马厩走了去。
“大将军,这匈奴人,有点怪怪的。”看着金日磾的背影,卫青身旁的一名年轻将领立刻就出了声。“哪儿怪了?”卫青不以为然,转身就走,“我看……”“他不像匈奴人,”副将道,“看他的样子,在汉人里算是高个儿,可是……咱们见到的匈奴人,个个都比他壮多了。”“你小子,见过几个匈奴了?”卫青好笑,“就这样肯定人家不是匈奴人?”笑容犹在,却忍不住停了脚步,转身去看一眼,那个高瘦的背影……卫青回转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几次出现这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来。
“陛下,马匹来了!”“哇,好漂亮的马啊!”“陛下,我们今日就骑这些马去上林苑么?”等候在刘彻身边的骑郎们早已迫不及待,见到由远而近的彪悍战马,个个赞叹不已。刘彻立于车驾前,很是满意的看着那些马儿。这许多年,从匈奴而来的良马再也不会匮乏,连那嚣张甚久的伊稚斜都已离了人世,王庭北牵千余里。这世上,已没有足以同大汉国力相抗衡的敌人了!
“陛下,臣刚才亲自去黄门署挑选的马匹,”卫青走到了面前,“一定没有问题。”“不错,仲卿,你做的事情,朕从来没有不满意的。”刘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眼光却被一匹高头马匹旁的人影给吸引了过去,“仲卿,那个人……是谁?黄门署的么?朕怎么从来没见过。”
“噢,那个人,十多年前归降的匈奴人,”卫青道,细细看着刘彻的神情,“叫做金日磾,金还是陛下的赐姓。”“姓金……”刘彻蹙眉想了一想,“金姓该是以匈奴祭天金人而来,他是浑邪王部的?”“这……臣没有细问。”卫青摇头,“陛下想知道,臣这就去问。”“不用,”刘彻抬手拦住了卫青,“你……让他过来,朕觉得他……不寻常,朕想亲自问。”“是,陛下。”卫青起步欲走。
“等一下,”刘彻又喊住了他,“你……先带他去沐浴换衣,梳洗干净了,再带到朕这儿来。”“可是陛下,您……这么多人都等着出发。”卫青看了一眼罗列的军士们。刘彻不耐,“没关系,朕让你去,便去。全部人,都在这儿等!”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卫青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容貌英俊、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若不是他的皮肤比常人黑了些许,穿着汉服扎着高髻的金日磾,根本就看不出与其他汉人的不同——甚至,更出众。
众多等待的将士见到来人,纷纷交头议论起来。
刘彻轻咳了一声,示意卫青把金日磾带上自己的车驾中来,高喊一声,“出发。”队伍便缓缓行进了起来。
“奴才金日磾叩见陛下。”车内空间狭小,金日磾略有些拘束,又无法行礼,很尴尬。“行了,不用拜了,”刘彻笑笑,背倚着车壁,“朕知道,匈奴人是不喜欢跪地的。”金日磾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彻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这张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刘彻突然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个匈奴人,自己却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呢?尤其是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那对琥珀色的眸子,让人觉得很温暖。
一个匈奴降虏,竟会让自己产生这样多的感觉,刘彻突然有发懵的迷惑。
“你……叫金日磾,你是匈奴浑邪王的族人么?”刘彻问,“来大汉多少年了?”“奴才本是休屠王部的,休屠王是奴才的养父。奴才跟着浑邪王归汉……十几年了。”“休屠王?”刘彻眼神一闪,“你是休屠王的养子,休屠王没有儿子么?”“只有奴才一个。”“那么你就是休屠部的王子?”“是的。”
刘彻半眯着眼,但心中的惊讶却是毫无顾忌的冒了上来。“你……在大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呆在宫中黄门署?”“是的,”金日磾道,“奴才喜欢和马儿在一起。”“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刘彻点头,“到宫里头学的?”“不是,奴才从小就会汉话。”“为什么?”刘彻不解,“匈奴王子都学汉话么?”“不是,”金日磾道,“奴才是跟大单于阏氏学的,南宫阏氏从小就教奴才说汉话。”
“南宫阏氏?”刘彻一震,坐直了身子,“你居然见过我大汉的南宫公主?”“是的,奴才七岁之前,一直都在阏氏的身边。是阏氏把奴才带大的。”刘彻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那……她好么?过得开不开心?”“奴才离开的时候,阏氏很好,”金日磾抬起了头,“就是阏氏从小都跟奴才讲大汉的东西,大汉的皇帝,大汉的土地,大汉的人民,所以,奴才这些年,才一直留在宫中。”
“你……你居然是皇姐带大的孩子。”刘彻浅浅笑了,“朕这么多年,居然都疏忽了。那休屠王呢?他可是当年……为了汉匈之战,而死的。你……休屠部的王子,居然不恨朕么?”金日磾看着刘彻,“奴才从小就听阏氏说,战争是最残忍的东西,不管是汉朝还是匈奴,都有可爱的人民和丰硕的土地,不应该互相残杀,奴才不希望再有战争。奴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恨谁。阏氏曾经跟奴才说过,奴才的父母……奴才的家乡,都是在大汉的。”
刘彻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你是汉人?”金日磾抿了抿嘴,“奴才也不清楚,时间太久了,奴才……记不得了。也许,阏氏当年真的这样说过,也许,是奴才记错了。”刘彻燃亮起的双眸又暗了下来,靠回车壁去,“金日磾,你是个挺奇怪的人,朕……从来没有这样,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奴才放肆了。”金日磾又低垂下头。“没有,你很好。”刘彻抬起手来,突然又停住了,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竟会有抚摸他头颅的冲动,生生将手缩回来,“以后,不要再留在黄门署了,那里委屈了你。”
金日磾颇为愕然,抬起头,看着刘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理解。刘彻一笑,“以后就这样打扮,很好。跟着朕,朕让你随驾伺候,就……先做个侍中吧。”“奴才……谢陛下。”金日磾低首。
刘彻这次不再克制,伸手将交握的双拳揽起,“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喊自己奴才,朕不喜欢。”
“大将军,那个和陛下一起的人真的是匈奴人么?”卫青的旁边,凑过来一名军士,偷偷看了眼后面的车驾,好奇来问。“什么意思?”卫青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大将军,这个人……”“他有名字的,他叫金日磾。”“噢,金日磾……这个金日磾一点都不像匈奴人呢。”军士道,“大将军,您一直和匈奴人打交道,您说是不是?”
卫青笑了,勒了勒有些脚快的马儿,“我可说不准,匈奴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没人能说得准。”那军士点了点头,不再作声了。
忽然,车辇中传来了刘彻爽朗的笑声,将外头的人都弄得一愣。
先前那军士看了再看,又扬马赶了上来,“大将军。”“又怎么了?”卫青皱眉,“你今天话还真多。”“大将军,我……”军士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但是立刻打起精神,“我刚才想了一想,我觉得那个匈奴人,不,金日磾,他长的……很像一个人呢。”
“谁?”卫青突然一呆,感觉对方居然道出了自己心头一直不敢说的真相。
“我说了,您可要替我保密啊。”那军士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的眼睛,还有鼻子,长得很像陛下!笑起来也像!”“你——”卫青摒着气,半天才回过神,暗暗瞪他,“行了,别胡说了,安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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