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子夫一人独自留在宣室里头,先是理去了霍去病撒了一地的小石子,接着便替刘彻将书案上凌乱繁杂的奏折一一归类入档。因想着要撑到刘彻回来,子夫渐渐从简单的整理分类演变成了阅读留看。
这一看,终于明白了刘彻大发雷霆的根由——马邑战败只算是***,各地各郡来的这些奏章,才真正能让人火冒三丈。有些老臣上折来,“好言”规劝刘彻不该贪功冒进、武断用兵;有些诸侯报奏刘彻该事先通知,好派兵参与围剿;更有甚者居然恭喜刘彻,此次用兵未失分毫,大幸大喜……
子夫卷了所有了竹简,细细的塞到一边的木柜中。想来刘彻该是瞧过这些东西了,还是别让他再看到第二回的好,否则,难保他不活剥了王恢的皮!
“吱呀”,静夜里的一声轻响非常刺耳,原就昏暗的灯火随着门口迎面来的风摇曳闪动,突然“嗤”的一下就暗灭了去。子夫忙起了身,注目去看。门口月光下拉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略带落寞和萧瑟,是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彷徨。
“阿彻,你……回来了。”子夫心头一喜,迎了上去,可触到刘彻冰冷的手掌,又惊悸而颤,几乎缩回手来。刘彻停了步,只是抬脚阖上了门,便将子夫拉入怀中,“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冰凉的手指抚上子夫温热的脸庞,是说不出的怪异。
子夫将手拉下,看不清表情,唯有灼灼的双目。轻叹,将冰凉的双手覆于怀中,子夫柔声道,“等你……”刘彻静默了,细细摸索着掌间的皓腕,低下头去,吻上了柔润的双唇。气息轻促,心跳相碰,交握的双手分了开,一双移上了颈项,一双搂住了纤腰。
“我好累。”刘彻在耳边悠悠道,带着前所未有的苍白和无助。“我知道,”子夫道,搂住了刘彻的头颅,“我……陪你去睡。”刘彻沉默,突然摇头,拉开了子夫的手,踉跄朝里头去,“不、不行,不行,朕不能睡,还不能睡,朕……”
“阿彻,你怎么了?”子夫吓了一跳,忙去拉他。刘彻却又安静下来,转过身看着子夫,“没事,我没事,我没事。”边说边退,差点撞倒了身后的书案。“阿彻!”子夫忙扯住他的衣袖,“你……”
“我……”刘彻摆手坐下来,双手抱住头。子夫见状,心头难过,说不出话安慰,上前张手搂住。
许久,刘彻方抬起了头,“我要去个地方,还得去个地方……”“哪里?”子夫看着他,“我也去。”刘彻起身,牵住了子夫的手,“咱们走。”
夜半的廷尉署大狱,分外的阴森和清冷,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只有惨白的月光、高耸的木栏,还有镣铐、卫兵、戈戟。
站在门口,子夫终于明白了,刘彻想见的是何人。
“王恢,快起来!”狱卒入内,便是喝斥。刘彻绷着脸抬手,狱卒立刻住了嘴,朝来路退去。子夫侧身让过,再去看刘彻,他已矗在一座木栅栏似的牢门前,静静的不作声。
“陛……陛下?”唏嗦一阵轻响,里头的人似乎见清了来人的样貌,磕磕巴巴,不敢相信,“陛下,真是您?”“来人,开锁。”刘彻回头来喊。
刚才那狱卒忙跑了过来,手里提落着一大串铜匙,子夫拿了过来,再递给刘彻。开了门,刘彻一躬身,便走进了牢房里。“陛下……这,这使不得。”王恢非常局促,刘彻只一挥手,不再言语。子夫不愿入内,站在了刚才刘彻所站的位置。
“王恢,知道朕为什么会来么?”刘彻道,“你可知道,如果朕今晚不来这一趟,朕就根本无法合眼安睡。”“臣……惭愧,”王恢非常沮丧,“臣……自知罪孽深重,让陛下为难了。”“你知道朕为难,知道满朝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朕、看着你王恢,你居然还要去找田蚡,还让他找太后……王恢,你就这样胆怯!见到匈奴胆怯,见到伊稚斜胆怯,现在见到大汉律法都成了缩头乌龟?”
刘彻一番色厉内荏的责骂让所有人都摒了气,子夫原不知道下午刘彻发生的事情,而王恢,更是满脸的惨淡和绝望。“臣死罪……臣不知,不知有关丞相、太后的事情,”王恢连忙解释,“臣在廷尉大牢,尚未见过任何人,除了陛下……也许,是小儿情急,去求了丞相大人……陛下恕罪,犬子不懂事,不懂事啊!”
一番推论合情合理,刘彻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朕……相信你,相信你不是如此糊涂之人。”“臣……臣是糊涂啊,”王恢带着懊悔和泣声,“臣在这里想了一晚上,臣才知道自己的糊涂……那马邑之围,臣万不该为了保存军力,眼看匈奴来去而不出击……臣是应该为陛下战死疆场的……”
刘彻抬手阻止了他的继续,“王恢,朕的确生气,气你的大局不顾,为自保舍弃战机,白白瞧着匈奴来了又走!你原知道,这次伏击计划,朕同你精心策划布局了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还有三十万兵马,朕是等着你给朕带来好消息的,可是你带回来的是什么?”刘彻吸了口气,“宣室里各大臣诸侯王爷上的奏折,你看过……就知道朕有多窝囊,多羞耻了!朕的征匈大计还要不要继续,要不要继续?!”
“臣死罪!”王恢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大行令,朕并不想杀你,杀了你,便是折了自己对抗匈奴的一翼!”刘彻努力将语气放平了,“朕刚才到街上去走了一走,在酒肆里也听到了一些百姓的议论。朕明白,一个武将,在明知敌我实力不均,势必会输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开战……原是朕轻敌了,小觑了伊稚斜的本事,高估了自己,大意……”刘彻说着,突然抱拳,向王恢一揖,“王恢,朕在这里向你道歉!”
“陛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王恢目瞪口呆,连连磕头。“朕有错,朕也要认。”刘彻道,“只是……王恢,朕这错,除了你,再也不会跟第二人提。你可知道……”“臣……”王恢看向刘彻,“臣想,陛下是不愿意坏了今后对匈奴的作战计划……”刘彻深叹口气,“王恢,毕竟你还是了解朕的。”
“可是臣终究犯了大错,”王恢摇头,“臣其实看着匈奴主力离开的时候,就在想,臣的这条命定是保不住了,只是臣……希望可以替陛下带回三万儿郎的性命,他们毕竟还年轻,是将来征匈讨伐的主力……”
“朕明白你的考虑。”刘彻点头,终于承认了王恢的想法。“只是臣……却实在疏忽了,陛下这一战的另一层意义,臣让陛下蒙羞了,臣实在汗颜、汗颜啊!”
“王恢……”刘彻喊了一声。“陛下……”王恢即刻应道。刘彻再叹气,“朕……不想再送公主去匈奴了,朕也不希望再见到朝堂上劝朕收手的人……”他突然笑了一下,“王恢,其实朕听到有人来替你求情,朕心里挺宽慰的,最起码你是从头到底支持朕开战的人,而如今又有那么多人来替你说好话……可是朕这次如果松了手,那这马邑之围就会出现第二次、第三次……”
“皇上!”外面的子夫听得刘彻这般说话,心中万分惊讶,忍不住开口。刘彻却是一抬手,示意她不许多言。王恢见微知著,哀哀笑了起来,“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王恢,朕当初不甚明白,为什么说一宣战,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刘彻道,“可是如今,朕明白了……朕不能再回头,决不能。朕也不允许别的人反对,打退堂鼓!朕必须要所有人跟着朕走下去!这条路,朕不会回头。下一次……下一次朕决不会再像这回‘守株待兔’,坐等伊稚斜来去……朕会打出去,朕要大汉的军队踏过草原,打到伊稚斜的老家去!”
“臣……臣却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王恢低首,“壮志未酬啊!”突然打起了精神,直盯盯看着刘彻,“陛下,您的雄心壮志会实现的,一定会实现的。”
“王恢……”刘彻转过身来,对着牢门,低低道,“朕……是不是很残忍?无情吧。”“陛下,臣……是忠心耿耿,心甘情愿的。”王恢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坚定。
“朕也舍不得啊,”刘彻定着身子,想转回去,又止了住,终还是跨出了牢房,“朕舍不得,可是,不舍……就没有得。”子夫上前去,拉住了刘彻的手掌,刘彻用力捏住,静静看着子夫业已泪流满面地脸容。
“臣……恭送陛下。”王恢再次跪地,带着哀泣,哽噎难语。
“王恢,朕……在这里谢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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