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黑衣古僧带着几个僧人,抬着一顶轿子将那具佛家高僧的肉身舍利迎走,缓缓朝着山下行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楚风方才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向那具垂首遮面,孤独矗立在峰顶寒风微雪中的邪尸肉身。
山顶的风,呼啸打旋。
由远至近,扑面打来,由近至远,凛冽刮过。
前些天下残雪,仍可见。
峰顶的树梢枝头,有雪未化,还有冰柱晶莹。
一身黑衣的不腐邪尸,浓密黑发,过腰垂直。这具邪尸,似僵尸,似死物,僵直,冷寂。
头颅低垂,头顶天灵盖上,插着一柄古旧匕首尽没入内。低垂的头颅,长发垂下,遮住了面颜,看不清真容如何,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邪尸的周身上下,缭绕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黑色雾气,甚至于这邪尸脚下方圆两米内的雪地山岩,都被染上一层淡墨黑色。
这如墨的黑色,不知是邪尸身上的阴邪之气,还是不腐尸身上的体液流下浸染了一切。
楚风左腕的龙镯,自从来到峰顶之后,便一直轻颤不已。
九龙镯颤,必有龙针在畔出现。
龙镯之上,原有九枚龙针,如今归位的只有六枚龙针,分别为:
长生针,一直伴于楚风身畔,有长生之秘,万千妙用。
天玄针,可窥寿窃天机,借天时天机施药救人。
地黄针,有堪舆风水之妙,可借地气风水,五谷药膳医人驱疾。
阴针,可延寿尽之人残喘,吊最后一口阳气,完成未尽之事。
阳针,有固本培元输阳之效,与阴针配合,可欺天结“阴阳锁”之事。
人针,巫祝之术,借咒字医者精气神之古术,医人治疾。
而眼前这枚龙针,则是第七枚龙针——鬼针!
“鬼针”乃是驱恶灵,消怨念,连通阴魂邪异之事。
此针用于正途,可解阳人被阴魂妖邪侵身困扰之事,有无上功德。
可若用于邪途诡道,则可御阴魂邪灵为己用,做无尽恶事。
就如当日江底那无尽骨海大阵一般,便是以鬼针之术,加之《鬼经》之道两相结合,布阵而成。那座大阵哪怕是楚风亲自去布置也有极大的难度,很难独自完成。
两处阵眼,由正邪两方高人同时主持不说。同时锁困数十万战死沙场的英灵尸骨,借军人刚烈杀伐的阳刚戾气,镇压阵中恶灵。
借数十万将士英灵的杀伐之力镇压恶灵,同时布阵之人,也在遭受着无尽英灵将士们的怨念戾气的反噬。
数十万将士战死沙场,尸骨不能落叶归根返回故土不说,死后还不得安宁,被人布阵惊扰亡魂。可想而知,死后不得安宁的怨戾之气,何等凶烈!
而这无尽怨念戾气,尽聚于这不腐邪尸之上。
这也是为什么,这具邪尸肉身,如今不腐不朽,阴戾诡邪之气缭绕不散的原因所在……
当然,这些只是楚风的一些猜测而已,距离事情的真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如今站在这具不腐邪尸身前,楚风皱眉站立许久,不曾动弹。
他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具邪尸肉身到底是当年那佛门高僧以佛道秘法制伏的妖邪之人,抑或是此人自愿化为邪尸之身,以身镇魔,甘愿承载无尽怨念戾气,不得超渡往生……
若是前者,那一切事情都可简单处理。
可若是后者,那当需慎之又慎小心对待。
死者为大,不管这具邪尸生前是怎样人物,如今岁月变迁,只说将数十万将士的尸骨由境外带回故土,便是一场天大的功德,足以抵消这邪尸生前过错。
而且楚风猜测,这具不腐邪尸,极有可能是当年持鬼针之人化成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楚风势必要安排好邪尸的身后事。
站在这具邪尸身旁踱步许久,紧锁双眉的楚风仍旧想不出太过稳妥的办法妥善解开这不腐邪尸身上的各种禁制以及经年累月锁困的无尽阴邪怨戾之气。
无奈下,楚风坐在峰顶,取下腰畔的“医仙葫”轻啜了一口酒,以思良策。
山下陵园,稀稀落落的,有一些缭绕轻烟飘散。
不知哪家坟前,燃着纸钱阴钞,吊唁亡人。
远方,黑衣古僧无慧,带着几个僧人,迎着地藏僧人的肉身舍利,渐行渐远。
当年,地藏僧人和那个持鬼针的人,远行异国,与一帮民间志士,组成“埋骨之人”,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尸骨迎回家乡故土。
现在,似是又一轮回,香火传承。
当年的那些人与那些将士们的尸骨,都有后人前来收敛安葬。
生前,或是无人知。
死后,不管是国家,或是同族之人,都妥善照料着他们的后事。
不求生前,腾达富贵。
只求死后,不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战死沙场的将士,由国家和同族之人,敛骨安葬。
当年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宏愿的“地藏僧人”,如今也由佛门古僧无慧带着一众僧人,迎回其肉身舍利,带回寺内供奉。
每个人,生有根,死有归处。
那些将士,那位地藏僧人,都有人前来认领收敛尸骨后事。
可这具不腐邪尸,出身何处,死后又将去往何处?怎样安葬后事,如何收敛尸骨……
楚风,责无旁贷。
不管出于道义,又或与鬼针之间的渊源过往。
死者为大,不可亏负亡人。
楚风一人独座山巅,暮色天暗之时,方才缓缓起身,有了良策。
缓步来至那于暮色下独立山巅的不腐邪尸身前,哪怕凛冽寒冬之时,一股腐烂腥臭的尸气,仍自扑面而来。
楚风皱眉,却步。
而后屏息,静气,缓步如山,继续前行靠近。
楚风的手,落在那具不腐不烂的邪尸身上。入手之下,如触坚冰又似油布。
冷硬湿寒,入骨的冷意延着触手之处,传遍全身,渗入骨髓灵魂。
只是片刻,以楚风的体质,刹那之间,嘴唇发白,全身上被寒意侵占,身体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
于此同时,楚风左腕所戴的九龙镯,与不腐邪尸身上那枚龙针共鸣轻颤之间,似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散发着炙人热量,让楚风左腕感觉到阵阵灼烧热意传来。
好不容易将那不腐邪尸平放地上,楚风小心拨开这具邪尸遮于脸前的长发,想要看清邪尸长相如何。可入目之下,楚风却诧异挑眉瞪目。
这邪尸的面部,经年久月之下,不知是何原因,竟生出一层青黑色的角质鳞片将整个面部覆盖遮掩,让人看不出真实面貌如何。
“青面统阴兵,獠牙乃鬼将,阴兵过境无人阻……”
苦思之间,楚风方才忆起鬼针秘术中,有一篇统御鬼兵的旁门秘法所载之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门秘法乃是“青面咒”。
这是一门与《鬼经》秘术相辅相成的晦涩秘法,若不是精通“鬼针”与《鬼经》之术的人,绝施不出这门秘法来。
思及此处,楚风方才恍然想通了一些大阵的奥妙之处,忆起了关于鬼针的诸多医理之事。
想要解开“青面咒”秘术化成的这层鬼面,那就要从源头入手。
天色渐暗,陵园的工作人员以及陪同楚风前来的工作人员,早早便将周围的夜灯亮起,方便楚风施法行事。
借着灯光,楚风小心拨开邪尸头顶的黑发,终是得以看到这具邪尸头顶天灵盖之上的古匕伤口。
入目之下,楚风惊的向后连退数步,差点跌倒在地!
古旧的匕首深刺天灵盖内,只留匕柄留在外边……
最为骇人的是,匕首的刃口处朝于脑前,而不是脑后!
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楚风跌撞惊慌之间快步跑回,有些慌乱的抓起这具邪尸的双手仔细观察验看。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掀开遮住这具邪尸双手的黑色宽松长袖之后,楚风方才得见这双手的手势如何。
只见这邪尸左右两手,虎口虚握之势,恰是捉拿古匕手柄之状。
再仔细看那手掌纹理,丝毫未见刀痕伤口之状,楚风脸色苍白,跌座在旁……
这深深刺入邪尸天灵盖内的古匕,竟然……
竟然是他自己刺入天灵盖内的?!
若是被他人偷袭所杀,最大的可能是从后方刺入,那匕首的刃口应该是朝向脑后才对,刀背部门朝向脑门。而且不管是在哪种情况下,被人这样攻击,正常人都会挣扎反抗,双手之上必然会留下挣扎反抗的痕迹伤口。
可是一番验查之下,得出的推断结论却是这么一个结果,这让楚风一时无法接受。
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勇气,做下这样的事?
楚风感觉有些压抑,喘不过气。冥冥之中,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却又理不出丝毫头绪出来。
他所能做的,只是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人慢慢变的平静下来。
可是,他缓缓拔出那把古匕时,手很沉稳缓慢。心底最深处,却颤抖的厉害,整个人也不敢轻喘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哪怕处于山巅夜寒,待那古匕彻底拨出跌落雪地时,楚风的衣服仍被汗水浸湿。
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楚风目光呆滞的看着不远处,带着黑色的古旧匕首静静躺在洁白的雪面上。
浓稠的黑色血液,与洁白的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那平躺雪地上的邪尸头顶,也流下一滩黑红色的血液,染红了一片雪地。
说不出,是左腕龙镯遇到九龙针时,轻颤不已,影响到了那一向平稳的手。
还是,心绪激荡难控,而让身体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
总之,楚风捡起雪地上那把仍带着黑色血液的古旧匕首时,他的手,轻颤不止。
古旧的匕首,刀尖处,便是“鬼针”的针尖。那枚鬼针,被融嵌在匕首之中。
这柄古旧匕首,乃是《鬼经》秘法所炼的佛家法器。
这枚鬼针,乃是医家龙针。
两者结合,化为法器,炼鬼将统阴兵,结青甲。
如今,要揭开这邪尸真身面目,仍需这古匕法器方可。
若要解“青面咒”,需生人血引。
楚风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心底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让他有些逃避退却,犹豫。
他拿起了那把古旧匕首。
匕首的刀柄,样式老旧,经岁月风雨留下杂痕无数,有沧桑之感。
可那刃口刀尖,不经意间晃过月色亮光,便会亮起刺眼寒芒。
他右手持刀,左手握向刀身刃口。
只是掌间一凉,片顷,殷红的血,顺着匕首刀身连珠成串。
如线,垂落地上,映着白雪,如血色梅花。
殷红的血,热的,落在雪上,陷了进去,留下凹痕。
暗黑色的血,冷的,凝固雪面。
如阴阳,两隔。
红色的热血,和暗黑色冷了的血,在匕首刀身上,融合在一起。顺着刀身,滴落在青黑色的角质鳞片上。
如雪融现白玉,如初晴见白云。
血,融化了遮掩面容的青甲,一点点现出真颜。
从下至上,先是露出光滑圆润的下巴。
红唇现,口中含玉。
玉名,七凤玉。
血,如柱。
泪,如雨。
落在亡人面上,渐渐展露真容。
是她,不是他。
得睹真颜,刹那。
一切,如决堤,坍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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