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府官道,一行四人西向而行。
时近晚秋,太阳虽依旧明亮温暖,但却失去了几分热烈。道旁的草木正如用旧了的书页,杂乱枯黄,在日渐萧瑟的风声中,感受着秋的悲凉。
四人当中一位长者,背手当先。只见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葛色盘领衣,体态微胖。若仔细察看,才见其一边行走,一边微作吐纳,当真是卓尔不凡。
另一长者,头戴白色网巾,身穿白色大袖衣,手持铁骨折扇,面容白皙,虽已年过半百,却不减倜傥风流,此时正满脸自得地讲着“传说”。
“传说,这东方有个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座名山,唤为花果山……”,原来,他讲的竟是美猴王的故事。
观其容貌装扮,想来虽非翰林翘楚,也应是个饱学之士,对那《大唐西域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类的书籍杂剧必定是熟悉的。
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各自手执三尺,分明是江湖中人。
其一人一袭素装,翩翩然若春风拂柳,对那故事,看似听得认真,却嘴角微斜,想是早已生厌。
另一人却是一身玄色,憨憨然似肥牛下地,只见他满脸黝黑,虽身长仅五尺左右,但看起来颇为壮实,耳朵直竖、身体前倾,碎而慢的脚步既怕跟不上,又怕声重打扰长者,只是痴痴地听着。
这讲故事者,便是人唤作“天聪子”的陆柯,而另一位长者即是其义弟——当今泰山派掌门人“管城子”何九渊。后面两位年轻人虽初出江湖,却是泰山派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山东这一带也混得了个“玄素双侠”的名号,玄衣者乃何九渊关门弟子铁涟,素衣者乃陆柯唯一传人于长宣。
“一路行来腿甚酸,眼冒金星口也干。若得清茶来解渴……渴……”于长宣听厌了那故事,故意打断师傅,却是一首歪诗还卡了壳。
“渴……可怜天下师傅心啊。”陆柯笑道,纸扇砸了过来。于长宣兔子般跳开,作委屈道“师傅,您哪里可怜了”。
“可怜老夫一世英名要毁在你这臭小子手里了,哼。”
“呵呵……长宣,莫要心急,且向前行,必有茶亭。”何九渊微微笑道。对于这对活宝师徒,他也是莫之奈何。
于长宣擦了擦汗。心道“我堂堂泰山派,居然要徒步赶路,如此缓缓而行,什么时候才能到武当啊”。
原本他们各有坐骑,不料下山未及半日,四匹马几乎同时倒毙,细查之下,竟已纷纷中毒,若非着急赶路,必查他个水落石出。
“走吧,师兄,师傅说得对。”铁涟笑着对长宣道,他看到师兄突然收了顽笑面孔,以为是不相信他师父说的话,遂有意打个圆场。
这师兄弟二人虽然并称“玄素双侠”,可两人的习性简直有天壤之别。师兄于长宣一举一动之间,完全是个纨绔子弟的样子。而师弟铁涟则傻头傻脑,并不理解什么叫做有趣,也不理解什么叫做风流倜傥。
说话间,四人已转过一曲突处,面前豁然开朗。一家简陋的客栈赫然坐落于开阔地上,檐角挑着“泰隆客栈”四个大字。店面不大,生意却甚是红火。
这店家颇会选地方,看这地界,原是一岔路口,一路向西北,通于燕冀,一路直向西,达于河南,过往之人自是不少,小小客栈也因此逐渐做大。
四人自泰山下来,行至此地,已颇为劳累,遂捡了个桌子,点了几样酒菜吃将起来。
“大家快些吃完,我们还要赶路呢!”何九渊平心静气地说到。他左后方的桌子上,四双眼睛已然烙在了他心里。虽然那四个人极为小心,但他们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只要碰到了老江湖,就会暴露无遗。那杀气实在是天生的。
“师傅,我们就这样徒步去武当吗?听说武当离我们远着呢,不会误了会期吧?”铁涟懵懂地问到。
何九渊却并不作答,只听陆柯呵呵道“非也非也,我们要先会见几位客人。”显然,那四个人鬼鬼祟祟的眼光也没能逃得过他的耳朵,他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天聪子。
“会客?会什么客?”于长宣道,“不是去赴会吗?”
“就你小子问题多,快点吃!”陆柯的扇子又敲了过来,于长宣想躲来着,可是都没看到师傅抬手,扇子已经砸在头上了。
四人吃罢沿西向那条路缓缓而行。
眼见着前面的路段穿山丘而过,众人放慢了脚步。山丘不高,但足以藏得住一些毛贼。
陆柯突然停下脚步,竖起铁骨扇示意大家停下。
莫不是遇见强盗了,于长宣心道,眼神中却一点害怕都没有,反倒有些兴奋。铁涟则全神贯注地警戒起来。
果然,半炷香的时间之后,先是听见窸窸窣窣地响,然后几条飞影闪落而至,将四人围了起来。定睛一看,确是方才那四人。若再加区分,可见四人中,两黑两白、两胖两瘦、两高两矮,各个左刀右剑,杀气腾腾,颇为诡异。
“何九渊……”那四人中的黑胖者一字一顿地道。
“幽冥四野?不知有何贵干”何九渊似笑非笑问到,也算是承认了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哈哈……碰到我们哥儿几个,你的掌门恐怕就要做到头了”
“哼……我何九渊的事什么时候由你们几个说了算的。”何九渊凛然道。
这“幽冥四野”的名号于长宣和铁涟也是听说过的。他们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集团,在刺客行业中以凌厉的杀招和亲密无间的配合著称,常常在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削去了他们的脑袋。传闻四野乃是一母所生,一直以来唯利是图,无恶不作,甚至有人传出当今皇帝也曾雇佣过他们。而他们曾经受雇于某义士杀了奸臣李景熙确是众所周知的。或许他们心里没有正邪,只有金钱。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如此十恶不赦,但赚到钱后,也偶尔周济街头乞儿抑或落难书生。他们既出入烟花柳巷,也行走官场赌场。唯一能解释他们善举的是他们在找地方花钱。幽冥四野横行江湖多年,未尝受创,在他们看来,做刺客不是为了存活,而是为了存在。当然,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完成任务,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意,因为以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这种生意从来都不缺东家。
“说得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兄弟说话算不算数。”那人说话间,刀剑已至何九渊眼前。
何九渊唰地抽出游龙巨笔,只一挑一拨,架开了四野中抢先发难的黑胖者,而刹那间,陆柯的铁骨纸扇已在后方挥了两挥,与另一白瘦者缠斗在一起。与此同时,两侧的另两位也分向于长宣、铁涟杀来。八人顷刻间斗在了一起。
只见何九渊擎起巨笔,俄而飞沙走石,气势磅礴,俄而游龙戏凤,轻盈灵动。陆柯则一柄扇子虎虎生风,矫健犀利。而幽冥四野各持双器,仿佛幽冥八野,任何一人修为都不算低,又是肆虐江湖多年,对敌经验丰富。只有“玄素双侠”,左支右绌,甚是吃力,不时还得两位师傅支援。
碰到这样的杀手,何九渊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只是,铁涟和长宣二人初入江湖,功力有限,应敌经验不足,万万不能有个好歹才是。
正打斗间,忽见北方天空升起一枚信号弹。幽冥四野相视一下,各自跃出战圈,顷刻消失在北方的山间。
铁涟斗得正起兴,大叫一声,拔腿准备追上去,却被何九渊喝止。
“师傅,他们就是幽冥四野?”铁涟不甘心地退了回来。
“嗯,走吧!我们快些赶路,到了大名,去找几匹马,这一路上可不太平。”何九渊迈开了步子,却未回答徒弟的问题。先是坐骑被人动了手脚,然后又遇到幽冥四野刺杀。他隐隐觉得暴风雨就要来临。
“师傅,那些人为什么刺杀我们?又为什么逃跑了,难道是害怕我们?”长宣却知道这幽冥四野并非被己方挫败而逃遁。
“你问我啊?”陆柯指了指自己,“我是你授业师傅,又不是你的细作……”一张老脸就让破嘴这么给出卖了。
于长宣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师傅,仿佛在嘲笑一个白痴兄弟。
“我想,可能是有人雇请他们来对我们不利,但是临时有变,又把他们召了回去。”于长宣学着陆柯的样子分析道。
“嗯,师兄说得对。”铁涟点点头,表示认同。
“废话,他们是刺客,来杀我们自然是受雇于人了,只是这幕后之人是谁呢?我们又不曾得罪谁。”于长宣向来说话不太客气。更别提这个迂腐的师弟了。
铁涟却是丝毫不在意,口里又道“师兄说得对。”
“唉……千里赴会为论经,半日风尘不解情。却还得见四爷面,真是无罪也受刑。”既然想不出为什么,于长宣也就不去想了。不知何时,也从袖口里抽出一把纸扇,学着师傅的样子摇头晃脑吟起一首诗来。
“哎……你这小子……你给我站住。”陆柯又好气,又好笑,手上的扇子不知不觉已经扬起,而于长宣也早已跑得老远了。
这吟诗虽是自己喜欢的,但作诗却并非自己强项,而这徒弟偏偏于此处上心,虽无佳句传世,亦足以自娱。
“我师妹若知有长宣这等俊秀没有拜入自己门下,恐怕要遗恨终生了,哈哈……”何九渊听罢捋须大笑。
“唔……你这倒提醒了我,这次见了晴岚妹子,定要将这小子交给她。”陆柯气鼓鼓道,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不过,他可不认为何九渊能看好于长宣的诗才。莫说其师妹黛仙子杜晴岚有易安之才,便是何九渊,也不遑多让。于长宣虽良材可造,但自幼跟随自己这个半吊子,功底欠缺不少。虽知多半是自己要耽搁了于长宣,陆柯却常自找理由,学那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学自己做个楚狂人。当初要不是看中这小子心性与自己相似,也不会单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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