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呼唤过后,宋彦猛然停住了脚步,动作缓慢地抬起了头。
父女俩隔着几级石阶对望。
在原身的记忆里,亲爹给她的感觉和亲娘差不多,爱笑,温厚,儒雅,哪怕是不说话的时候,也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但眼前的宋彦不是,他清瘦又矍铄,才刚四旬的年纪,脸上便已然沟壑丛生,肃穆庄重,鬓边甚至还生出不少华发。
直到宋彦红着眼眶,努力堆出一个笑,颤抖嘶哑地唤了声“枝枝”。
眼前的中年儒生才和宋玉枝记忆里的慈父对上了号。
宋玉枝心绪复杂,眼眶酸软,又唤过一声“爹”。
然后两人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遇轻咳一声,对着宋彦躬身行礼,“见过岳父大人。”
宋彦如梦初醒,好像这才发现了门口还有除了宋玉枝以外的人。
他说:“不必多礼。”眼神却还是落在宋玉枝身上。
几息工夫后,牵着马的小厮过了来,宋知远也安置好了行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
见着宋彦,小管家公先是一阵奇怪,“这才什么时辰?爹怎么下值了?”
又催促道:“爹,姐姐、姐夫,都别站着了。娘那边摆好饭了。尤其是姐夫,怎么看着面色这般不好?快,我扶你歇息去!”
说罢,他上来帮忙搀扶住沈遇另一条胳膊。
沈遇同宋彦知会告罪一声,率先同宋知远走进宅门,把空间留给他们父女二人。
宋彦和宋玉枝落后几步走着,父女俩都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绕过影壁,穿过回廊,宋彦总算找到了话头,“枝枝,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宋玉枝说还好,“有我婆母和沈大哥在呢。一路上我也使了银钱,能雇人的地方都雇人了,总归比……”
她想说总归比前年被流放那会儿好不少。
随即又觉得不妥,这样说好像在怨怼宋彦放任他们孤儿寡母在外受苦一般。
没得在阖家团圆的日子说这些,于是宋玉枝止住了话头,转而道:“爹看着瘦了不少,这一年多可过得还好?”
听到女儿的问候,宋彦不禁翘了翘唇,肃穆的脸上神情也越发柔软,“爹哪有什么过得好与不好的。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父女俩拣了几句话说,一行人走到了周氏所居住的正房。
有赵大娘在的地方,总是不缺热闹的,她和周氏一道摆好了饭,正说着路上的见闻。
“阿周你可不知道,前两天我们还遇到一个登徒子。你绝对猜不到那登徒子干啥了!”
周氏很捧场地在里头问,“他做什么了?总不会是唐突了咱们枝枝。”
“那当然没有!他真要是对咱们枝枝干啥了,我哪儿能当成个笑话说与你听。他呀……”
赵大娘说着就压低了嗓音。
宋知远赶紧喊道:“娘,我们来了!大娘,你等等说,我还想听呢!”
赵大娘和周氏一道迎了出来。
“亲家公也回来了。”赵大娘搀住自家儿子,同宋彦互相颔首见了个礼,又对周氏道:“遇儿看着像累着了,不然我们回房用饭……”
讲规矩的大户人家里,像赵大娘和宋彦这样的姻亲关系,是不能同席的。
若要一道用饭,则要男女分席,一家子分成两桌坐。
周氏一听着话,就知道赵大娘是特地想让自己一家子单独相处,连忙说不用,“咱家没有那些个规矩,吃完了姐姐再带遇儿去休息。若姐姐非要坚持,那你自个儿先回房吧,遇儿怎么也得留下让我好好瞧瞧。”
赵大娘笑着嗔她一眼,“阿周现在就是不一样了。都会拿话揶我了。”
周氏被娇养着长大,嫁人后又得夫婿妥帖照拂,本就是洒脱不知事的性子,跟个小女孩似的。
从前无非是受环境所逼,这才不得不沉稳起来。
如今,周氏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阖家团圆,再无半点伤心事,性子自然就变得跟从前相似了。
到底有晚辈在场,见周氏脸上泛红,赵大娘便没再说下去。
一家子按次序落座,宋彦和宋玉枝并座上首,周氏和宋知远坐在宋彦那边,沈遇和赵大娘坐在宋玉枝身侧。
用饭之前,宋玉枝少不得问起小药童辛夷和一直没见着人的吕掌柜等人。
周氏道:“辛夷小哥刚打了好几个呵欠,我让他先去知远房里睡了。估摸这会儿睡得正香,我让人给他留了饭。至于吕掌柜……”
周氏不经意扫了身旁的宋彦一眼,“吕掌柜带着叶儿和小石头去外头赁了一间小院。就在隔壁街上,我已经使人去报信了。吕掌柜说明日再来拜访。”
小宅子能住人的好房间就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一个跨院。
正房有宋彦和周氏住着,两间厢房给宋玉枝和宋知远姐弟,跨院则是被方如珠住着。自然容不下吕掌柜等人。总不能让他们同下人一样住耳房或者倒座房。
其实这样也好,毕竟吕掌柜他们往后都有自己的营生,出出入入的,住在宋宅反倒不便。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道婉转女音,“义父肠胃不好,这是我刚亲自熬的粟米粥。劳烦妈妈帮忙送进去。”
方如珠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足够屋内众人听清,却又不会显得突兀聒噪,惹人厌烦。
宋玉枝心道原说方如珠陪着周氏一道进宅的,怎么突然不见人了,原来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特地避开,给自家人留独处空间。而是去下厨表孝心了。
既知道她就在屋外,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请来一道用饭。
等她也落座,一家人齐齐动筷。
宋知远催着赵大娘把方才的故事说下去。
赵大娘笑呵呵道:“那日我在船舱里睡了会儿,枝枝和遇儿在甲板上晒日头。我过去的时候,就听到那登徒子在念什么‘关关雎鸠,君子好逑’……”
宋知远说不对啊,“《诗经》里的原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念的两句不是相连的!”
“我不懂这些,只知道这是情诗。我心道‘逑你奶奶了个腿儿’,便冲了上前去。结果上前后才发现,才发现那登徒子不是对着枝枝念的。而是对着……”
赵大娘说着就乐不可支地冲沈遇挤了挤眼睛。
宋知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是对着姐夫念的。他孟浪的对象是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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