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邹小勇同学吗,我是安明文的爸爸,我想问一下你和文文在一起吗?哦,不在一起啊。下午你们在一起?是在什么地方,打球吗?打完球之后呢?”
问了个篮球社团的同学,那些孩子们都说,社团活动结束后,本来几个队员约着去吃烤肉,但是安明文说自己有事,就先离开了。
无论问谁都是这样的回答,安家父母急的团团转。
社团活动之后,他们儿子去哪儿了?
这时安母接到了电话:
“你好,是安明文的家长吗?安明文现在在医院抢救,请你们……”
安父安母顿时面如土色,连外套都来不及换,穿着家居服就冲到了医院。
安明旭本来已经已经困的迷迷糊糊,但被他们不断的电话交谈声吵得睡不着。
当他们冲出家门的时候,安明旭本能的不想被一个人留在家里,也跟着跑了出去。
父母或许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沉默的次子一直在跟随。
在医院。
警官把他们带到辨认遗体的房间。
是一名年轻的女警官,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她一头干练的短发,用低沉的声音道:
“孩子出了车祸,现场非常惨烈,所以他的情况有些……请你们做好准备。”
安母痛呼一声,还没看就晕了过去。
安父则怔怔地杵在原地,脚步如同被胶水粘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安明旭站起身,说:
“我是安明文的弟弟,我来辨认。”
旁人还来不及阻拦,他快步走上前。
父母的脆弱催生了他的责任感,他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家必须有个人坚强的站出来——哪怕是从未被看好过的自己。
哥哥啊……
他看到安明文破碎的脸庞,依稀可辨的清俊的容颜,冷静的对女警官点了点头:
“是我哥哥没错。”
一股难忍的呕吐感涌上喉间,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他强迫自己从现在开始变成一个大人。
一个足以让父母可以依靠的大人。
他迈动双腿,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双腿也不是由自己的大脑发出指令而迈动的,而是出于古老的迷走神经的支配,当一个人陷入巨大的惊恐,痛苦,无法面对当前发生的变故时,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会关闭思考能力,让麻木的感觉接管身体。
他走到父母面前。
此时母亲瘫坐在地上哭到几近晕厥,父亲也坐在地上抱着母亲,站着的安明旭俯视着他们,轻声道:
“爸,妈,是哥哥。是哥哥。”
母亲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哀嚎,父亲则痛苦地低下了头。
安明旭刚想蹲下,母亲突然猛烈地挣脱开丈夫的怀抱,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为什么?”哽咽的声音从安明旭头顶传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句话犹如一柄锋利的长针,直直地刺入安明旭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跪下,额头重重地抵在肮脏的地板上,低声 呢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他跪在地上,宛如动物标本一般动弹不得。
他从记事起就明白自己不是父母的最爱,但是这么多年靠着“自己把幸运和能力都让给了哥哥”的想法欺骗着自己,倒是可以自圆其说,对于父母再明显不过的偏心也可以闭上眼睛视而不见。
直到听见母亲这句残忍的宣言,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始终都对父母抱有一丝期待。
过去安明旭总是认为,即便自己是个不聪明不强壮有点愚笨的弟弟,但毕竟也是父母的亲生孩子,难不成父母还能真不爱他不成。
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周围的人都这么说。
然而,母亲的话让他彻底醒悟,就连这句所有人视为公理的话其实都是谎言。
多子女家庭的父母总是对外宣称,我们不偏心的,我们一碗水端平的。
但是但凡自己亲自试过一手端着一碗水,就会发现根本端不平,因为没有人的两只手的力量是完全均衡分布的,那个经常使用的手就是更有力,更不容易颤抖。
安明旭偶尔也想过,如果没有哥哥,只有他一个孩子,会怎样?
父母是不是没得选,就只能爱自己了呢?
如今自己那不着边际的设想成了现实。
哥哥死了,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然而爸爸妈妈还是偏爱哥哥,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他终于明白:
在父母眼里,自己没有丝毫活着的价值。
就连死去的哥哥都比活着的自己有价值。
都说生命没有贵贱,不能比较,但安明旭知道这句话在他家是空话。
安明文的生命远比安明旭重要。
如果今天死的是安明旭,父母可能也会悲痛,但是也会不无后怕的想:
幸好死的不是安明文。
想到这一点,安明旭第一个涌上来的情绪自然是痛苦,难过,绝望。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平静了。
他接受了。
就这样,毫无价值的活着吧。
不被任何人期待着活下去吧。
哥哥死后。
爸爸和妈妈犹如行尸走肉,每天只是吃饭,睡觉,上班。
回家之后,妈妈会做好最简单的饭菜,放在桌子上,自己默默的吃掉自己那一份。
然后她端起碗离开,在厨房刷碗。
这时爸爸会适时走出自己的房间,也端起碗吃掉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端起碗离开,在厨房刷碗。
最后轮到安明旭,他走出房间,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吃着自己那一份,已经冷掉了,但是他吃不出来。
自从哥哥死后,他失去了味觉。
直到成年后也没有恢复。
家里没有人管他,安明旭反而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他成绩一般,父母也不督促他学习,一开始他抓住这个机会疯玩了一阵,不过后来觉得没意思,反倒开始用功读书。
他总是会想到哥哥。
每当他想偷懒的时候,就会想,如果能赶上哥哥一半的优秀,自己或许就足够可以收获一个不错的人生了。
长大成年后。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安明旭凝神,细细思考。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童年时期,青少年时期,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刚找到工作的时候……
这些重要的人生节点上,父母有对自己说过一句鼓励和祝贺的话吗?
没有。
无论安明旭如何细细密密的回忆,都没有。
没有。
想到这里安明旭甚至有点想笑:
这个毫无优点的自己,父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抚养到大学毕业的?
或许只是出于做父母的义务吧。
在儿童乐园。
安明旭看着快乐玩耍的孩子们,感慨自己似乎没有过这样肆意奔跑的童年时代。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一个孩子的东西。
他深知,这样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养育一个后代的。
他表面的平静下是一座沸腾的活火山,在内心深处涌动着愤怒而不甘的岩浆。
如果他有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一定会被自己不小心喷溅而出的岩浆烫伤。
童年的创伤可以在任何时候展现其威力,特别是当一个人看到一个跟自己很像的孩子的时候。
安明旭看着满园奔跑的孩子们,仿佛给自己肯定似的点点头:
“我确实不应该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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