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顾允双手攥紧,骨节紧张到泛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喉咙一阵灼烧的痛。
他敲了敲车壁,告诉顾危,自己已做好了准备。
那边,裴氏快如闪电,如一阵旋风般跑了过来。
顾危扬声喊道:“娘亲——”
就见裴氏目不斜视,略过顾危,直奔谢菱而去。
然后紧紧抱住了谢菱,眼眶泛红,声音哽咽:“阿菱啊,娘的阿菱回来了,在外三年,可有受苦?”
谢菱看着裴氏的脸,鼻尖也有些发酸,“没有,过得很好,无需挂念。”
裴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瞧着都瘦了呢。”
裴氏跑得快,浑然不顾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
此刻,两个孩子也跟着跑了过来。
顾危笑道:“汝汝——”
话还没说完,他眉梢轻挑。
顾离和汝汝,目标明确,直直朝着谢菱奔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顾危失笑,双手环胸靠在骏马旁,姿态懒散,看着谢菱那边。
裴氏话落,一道矮小的身影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谢菱的腰。
将圆乎乎的小脑袋埋在她怀里,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嫂嫂!嫂嫂,汝汝好想你!”
谢菱垂眸,摸了摸汝姐儿扎着绒花的双环花苞髻,笑道:“哎哟,小汝汝也长大喽。”
汝汝抬头,露出一张俏丽的脸,不似以前那般圆滚滚的,四肢长抽条了,纤细挺拔,已经有了裴氏端庄的风韵。
此刻,她鼻头哭得红红的,两只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又大又圆,十分水润,看得谢菱心都化了。
她声音嘤咛:“嫂嫂~汝汝好想你,汝汝如今在学堂成绩可好了!”
“哎呀,我们的小汝汝真棒呀!”
谢菱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顾离见过嫂嫂。”
一道青涩低沉,尚未退去稚嫩的少年嗓音响起。
谢菱抬眼看去,眯着眼认了一下,才认出是顾离。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大其实也一样。
曾经的小孩,如今已蜕变成清瘦挺拔的少年郎,比她还高一些。
顾离即便再少年老成,绷着沉稳的面色,可他的眼睛不会说谎,依旧泄露出了他的激动。
谢菱轻笑:“顾离也长大了,变成小少年了。”
顾离拱手,“嫂嫂没在的三年,顾离夙兴夜寐,朝夕就学,未敢松懈。”
汝汝帮腔道:“对啊,我三哥可厉害了,如今已经是侍卫长了!”
“我们的顾离当官了呀,看来前途无量。”
谢菱夸赞。
顾离终于绷不住沉稳的面色,绽开一抹真心实意,属于少年人的笑容,“谢嫂嫂夸奖,顾离不敢骄傲。”
宋氏拉着小琼瑶,跑不快,现在才走到谢菱面前。
她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髻,一如既往的文雅。
清秀眉宇因为母亲身份的加持,多了几分摇曳的温柔,轻声细语的说道:“阿菱,你终于回来了。来,小瑶,见过二叔母。”
谢菱半蹲下身,看着自己亲手接生的小琼瑶。
三年,小琼瑶都三岁了。
谢菱眼前一亮,小琼瑶长得和顾允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缩小版的顾允。
小琼瑶口齿清晰,声音甜糯,笑得眉眼弯弯,“小瑶瑶见过二叔母!”
谢菱的心又化成了一摊水,忍不住捏了捏小琼瑶软乎乎的脸蛋。
太可爱了,跟个糯米团子似的。
马车内,顾允眼睛瞪大,将小琼瑶和宋氏的话,在脑海中反反复复过了好几遍,头脑激动到差点眩晕。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像条搁浅的鱼儿,大口大口的喘气。
原来人在极度喜悦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欢愉,而是过度紧张的痛苦。
顾危掐着时间走过来,神色揶揄,“我顾时瑾这么大个人站在这,怎么没人看?”
裴氏捏了他一把,“你别给我贫,你和阿菱能比?你在信中不是说你师父也来了吗,怎么不将他请下来。”
顾危回道:“师父不喜喧哗,我已将他送到明月岛住宅那边。”
裴氏问道:“那这辆马车里是谁?”
顾危神色一瞬间摆正,眸中情绪深沉,“大哥,出来吧。”
听见“大哥”两个字。
裴氏,宋氏,还有顾离的眼睛已经不会转了,眼眶死死瞪大。
随着马车上的人走下来。
裴氏发出一声惊呼,身形猛地歪下去,幸好顾危抓住了。
裴氏嘴唇嗫嚅,指着顾允的手颤抖个不停,“时,时瑜?时瑾,娘亲是不是看错了!”
她死死抓住顾危的箭袖,几乎有些疯魔。
“时瑾,娘是不是看错了!娘看见你大哥了!”
顾危的心也酸涩万千,“娘,就是大哥,你没看错。我将大哥带回来了。”
宋氏不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眼睛红得像两个核桃,胸膛剧烈起伏,纤细柔弱的身体宛若蒲柳般颤动。
小琼瑶看见外祖母和娘亲都哭了,不明所以,也咧开嘴大哭起来。
顾允酝酿了许久的情绪,此刻如同雷点后倾盆的大雨,哗啦啦一瞬间倾泻出来。
他双膝对着裴氏跪下去,俊挺的眉眼被泪水染透,高声道:“母亲!是顾时瑜,不孝儿顾时瑜,回来了!”
说完话,他砰砰砰,磕了三个用力的响头。
裴氏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蹲下身,想把他扶起来。
一旁的宋氏径直往下扑去,抱住顾允肩膀,将整个身体都挂在了他身上,终于敢放声大哭出来,“郎君,郎君!郎君回来了!我还以为是梦!”
顾允看着女人哭成泪人的脸,伸出大手,轻柔又仔细的擦去她面上的泪珠,语气愧疚,“窈娘,你辛苦了。”
说完话,顾允抬眼,望向一旁站着的小琼瑶。
他神色紧张,局促不安的伸出手,拍了拍小琼瑶的肩膀,“瑶瑶,不哭了好不好?”
神奇的是,小琼瑶真的就止住了哭泣。
学着自家娘亲,抱住顾允的脖颈,将头放在他另一边宽阔的肩膀上,脆生生喊道:“郎君!郎君!”
在场人都忍不住破涕为笑。
顾危一把将顾允拉了起来,“走,进屋说,一直跪着成什么样子。”
顾允后知后觉,俊朗的脸上出现了几分羞涩。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今日,太失态了。
其他人家远远看着,也大致猜出了顾家发生了什么喜事,把空间留给他们。
直到傍晚,这些人家才一一去庆祝。
顾家人如今已调整好情绪,带着大大的笑容,迎接来宾。
唯一遗憾的就是谢菱,可惜娘和爹不在。
魏修楚带着安雪桃,还有上千长风卫,半月前就已踏上回魏昭的路途。
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杀掉所有害他的人。
天道不公,那他就自己来讨。
*
此刻,顾府后花园,顾允弯着腰,姿态谦卑,声音愧疚,望着面前的宋枝枝。
“窈娘,事情就是这样。你放心,我顾允敢对天发誓,我与那个女人绝无首尾!不然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宋枝枝慌得赶紧捂住顾允的嘴,清秀的脸上带着无措,“夫君,你说什么呢,窈娘肯定相信你的。”
顾允内心还是沉痛。
他双膝跪地,抱住宋枝枝的腰,声音沉重,“三年,你一个人拉扯孩子,经历生子的痛楚,我都没在你身边,窈娘,我恨我自己!”
宋枝枝惊得目瞪口呆“夫君!你怎么这样!”
在她眼中,顾允一直是那个保家卫国,身姿伟岸的大将军。
岂能给一个女人下跪?
她慌得想把顾允拉起来。
顾允固执的抱住她腰,狭长眼眸通红,“窈娘,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对你和孩子,好吗?”
宋枝枝从未怪过顾允。
可被夫君这样珍重,她还是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出声。
“大哥,大嫂,吃饭了!”
顾离刚走进花园,就看见这样的画面,眼睛瞪大,赶紧一溜烟跑了。
宋枝枝擦掉脸上的泪,温柔的摸了摸顾允头顶,“夫君,我们一起吃饭去吧,以后,还有无尽的岁月呢。”
顾允站起身,一把将宋枝枝抱在怀里,大步朝外跑去。
“好。”
宋枝枝害羞的捂住脸,但也没制止顾允的动作。
阳光炫目,透过枝繁叶茂的梧桐叶,斑驳的照射在他们身上。
一瞬间,宋枝枝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嫁给顾允那日。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只不过那时候是春天,上京的桃花全部开了,灼灼如烟。
接亲的马被顾家政敌下了药,想让顾家出丑。
高大俊朗的男人,冷着一张脸,将她从马车牵出,稳稳抱在怀里,一步步从城西,走到城北。
国公世子娶亲,热闹非凡,街道两旁站满了人。
好奇的百姓,看戏的官员,咬牙切齿的嫡母嫡姐…….
十六岁的她,也是这样捂着脸,缩在男人怀里,因为害羞,脸红得像猴屁股。
她暗暗想,不应该上胭脂的。
男人当着满街游人,低头凑近她耳畔,俊朗的眉目被阳光勾勒出耀眼的弧度,声音不同于冷硬的五官,反而温柔极了。
“怎么这么羞?街边的桃花都没你脸红。”
宋枝枝的脸,华丽丽的更红了。
她一直疑惑,为什么自己一个小官庶女,能嫁给国公世子顾允。
她清晰记得,下聘那日,嫡母气歪了脸,嫡姐撕碎了三四条手帕,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男人眉眼宠溺,说他在上元节对她一见钟情。
宋枝枝恍惚间想起,去年上元节,她做了一个月的花灯被嫡姐抢走了,抱着膝盖,躲在树下哭。
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声音低沉,让她擦擦泪。
当时的她泪眼朦胧,龇牙咧嘴,鼻涕泡都出来了,随便抹了一把脸,提起裙摆就跑了。
原来,他一开始,就想娶她,只想娶她。
宋枝枝长得不算最漂亮,性子不算最好,可十六岁那年,她遇到她人生中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带她逃出宋家。
逃离刻薄的嫡母,狠毒的嫡姐,冷漠的父亲。
宠她,尊她,爱她。
要不是没有肚中的孩子,宋枝枝觉得,当年自己,也许就跟着顾允去了。
幸好,幸好。
她的大英雄,回来了。
*
魏昭京都,临杭。
魏修楚看着被强硬破开的朱红色大门,上挑的眉眼中满是嘲讽。
没了自己,东陵竟如此脆弱。
仅三千长风卫,他就杀到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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