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取了陈文心的建议,以鸟枪队为主,派出绿营一万精兵。
黑龙江将军为辅,在边境一带为陈文义的大军开道。
此战虽小,对于大清的意义却极大,皇上特意为此设宴给陈文义践行。
在宴席上,陈文心坐在嫔妃之中最尊贵的位置,视线朝着下首轻轻一扫——
果然看到了陈文义,右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
想着她曾在德妃她们面前夸下海口,说陈文义受伤之后英姿不减从前,陈文心不禁得意一笑。
陈文义心有灵犀般地看过来,对着她宠溺一笑。
一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那层窗户纸没有捅开,他们仍然是最默契的兄妹。
德妃也朝陈文心笑着使了一个眼色,那眼神里的意思是,令兄果然英姿不减从前。
这下陈文心就更得意了。
都说怀有身孕之人情绪会有所不同,在陈文心身上,完全体现了这种喜怒的变化。
对于佟贵妃和小佟佳氏等,她越发疾言厉色,该讽刺的讽刺,该示威的示威。
在和皇上、家人相处之时,则越发孩子气了。
纳兰玉露坐在陈文义身边,她梳着妇人发髻,面上带着甜笑,正是新婚燕尔的模样。
想来,陈文义没有太亏待她。
或者,就算陈文义亏待了她,她也甘之如饴。
顺着陈文义的视线看过来,她朝陈文心一笑,含着微羞。
而与她的神情相去甚远的,是坐在陈文义下首一位的欧阳皎月。
此战她是陈文义的副将,穿着一身男儿家的月白色劲装,头发高高挽起用发带束着,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个清俊的儿郎。
在这一身男装的遮掩下,陈文心隔着大殿遥遥一望,还是看出了她面上的落寞。
那是独属于女子的落寞。
也许欧阳皎月自己都没发现,她几次愣愣地看着陈文义的背影,目不转睛。
陈文心暗自轻叹了一声。
二哥啊二哥,你可知你耽误了多少好女儿?
幸而在这些沦陷于陈文义美色的女子中,没有她。
皇上高高举起了酒杯,众嫔妃和臣子一同举杯,只听皇上道:“为了凑足军饷和银粮,这些日子以来,列位臣公都辛苦了,要跟着朕节俭朴素,不饰奢华。”
众臣都道:“哪里哪里,这是臣等应该的。皇上身为表率,臣等又岂敢奢靡。”
嘴上这样说,心里是叫苦不迭。
皇上还罢了,不过是几件龙袍上带个补丁,他们可就惨了。
不仅衣服要穿破旧的,没有破旧的还要故意弄破,衣食起居上还样样不得尽兴。
今儿敢去青楼包个雏儿,明儿就有人敢把你花了多少银子捅到皇上跟前!
如今朝中的风气和从前可不一样了,不是那些大大咧咧的老满洲当家了,倒是这些汉人当了家!
索额图下了台,佟国维的地位也不如从前了,陈希亥在臣子中带头勤俭,底下官位不如他的人只能比他更勤俭。
陈希亥可是苦到差点吃不起饭,才把闺女送进宫的,跟他比勤俭?
活活把你比哭!
纳兰明珠是个老狐狸,跟陈希亥结了姻亲之后,事事都比着陈希亥来,就更不必说了。
故而朝中风气比起从前清廉许多,贪赃枉法之事少见,为国为民之事多办。
就连皇上一直头疼的军饷也扣扣索索地挤出来了。
皇上闻言欣慰地点点头,又朝向嫔妃这边道:“后宫中朕也十分满意,勤妃执掌凤印管理有方,内务府的开支竟比从前少了整整三成。”
陈文心一脸端庄大方地站起来,抚着肚子微微福身,“为君分忧,是臣妾等分内之事,后宫诸位姐妹皆是此心。”
众人纷纷附和,真像是后宫一派和乐似的,就连一向爱出风头的定常在都穿得朴素了许多。
后宫安定朝臣们看得自然也欣慰,只是众人都忘了,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佟贵妃。
也许就连佟国维都忘了,可太子,是万万忘不得。
皇上道“众卿同饮”之时,他在一片酒杯光影中,朝上首看了一眼。
陈文心举的是一只小小的甜白瓷茶杯,她怀有身孕不能饮酒,以茶代酒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太子却起身道:“皇阿玛,儿臣新得了一种青梅酒,想敬献给皇阿玛和勤额娘。”
陈文心手上一滞,很快恢复了常态。
皇上还是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情,道:“哦?青梅酒,朕倒是愿意尝尝,可惜你勤额娘怀着身孕,不宜饮酒。”
太子拱手道:“回皇阿玛,这青梅酒说是酒,其实酿得极浅,无甚酒味。儿臣想着,今日是为着给陈将军践行,勤额娘定是要敬陈将军一杯的,以茶代酒未免遗憾,所以特特找来了这青梅酒。”
皇上哈哈大笑,“原来不是敬献给朕的,是特特给你勤额娘准备的。爱妃可听见了不曾?”
陈文心淡淡一笑,“不知这青梅酒是什么滋味,听这名字让人极有胃口。”
太子朝身后手一挥,一个小太监抱着酒壶上来,太子亲自离席,先给皇上斟了一杯,又给陈文心斟了一杯。
陈文心看着素白酒杯中淡红色的酒液,和她平素喝的酸梅汤十分相似。
再闻气味,酒香浅浅萦绕鼻尖,闻不真切。
李德全照例用银针探入,陈文心从眼角觑了一眼太子,他的神情并无不妥。
银针拔出,光亮如新,李德全这才将酒递给皇上。
皇上朝着陈文心一笑,“朕先替你尝尝,若是酒味过重,还是不要喝了。”
底下一众朝臣窃窃私语,皇上这是当众秀恩爱……
陈文心看着皇上,心中暗暗希望他放下酒杯之后,告诉她酒味太重,还是别喝了。
这酒杯一举一放,她就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良久,皇上道:“嗯,味道甚好,不像是酒了,有些像是酸梅汤的滋味。”
他也看着陈文心,笑容并未达到眼底,“爱妃就——喝了吧。”
后者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笑道:“是。”
那笑容同样未达到眼底。
白露扶着陈文心起来,她一手扶着白露,另一只扶在腹上,走到了陈文义的座前。
陈文义与纳兰玉露一同站起,陈文心接过酒杯,举起对陈文义道:“二哥此去雅克萨,一路要多加小心,我和皇上,都等着你凯旋而归。”
陈文义与她举杯相碰,“定不相负!”
酒杯相碰,溅出泠泠如浪花般的酒水。
二人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的陈文心若是再觑一眼太子,便会发现,他的双手藏在袖中,不自觉地颤抖。
他冷眼看着陈文心那一杯酒下肚,心中一阵惶恐和凄楚。
更多的,却是狠戾。
为了保全太子之位,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
陈文心敬过酒后,众臣公也纷纷离席到陈文义跟前,说些凯旋归来之类的话。
皇上兴致极好,喝了不少的酒,又和众大臣聊起典故来。
“朕瞧着兰襄,就想到了西使讲过的,什么古希腊神话。”
众臣侧耳倾听——
“说是有个水仙花的故事,一个极其英俊美貌的少年郎纳西瑟斯,在河边照水,看见了自己的容貌。”
众人都看向陈文义,这个故事的主角可不就像是他吗?
不,是划伤了脸之前的他。
“少年郎朝水中的人挥手,水中的美人也朝他挥手,他十分沉醉,就终日坐在水边,和水中的美人在一处。”
听到这里众人就明白了,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连水中有人的倒影都不知道么?
“最后,这美少年就枯死在了水边。”
众臣先是一愣,不解其意,而后纷纷试探着夸奖起陈文义来。
“这世上岂有这等为自己美色所迷之人?还是陈将军果决,划破了脸却要留下疤痕来,丝毫不顾容颜之美。”
——说这话的人怕是傻了,当年陈文义放话说非天下绝色不娶,满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知道。
又有人道:“陈将军这是为了在战场上好震慑敌人,此举真是一心为国为民,值得我等借鉴!”
——你等五大三粗的丑汉有何可借鉴的,陈文义就算在面上划一百道,都比你们好看。
皇上听着众人的恭维,只是噙笑,“看来众位都喜欢这故事,其实先前西使讲过的故事很多,还有什么俄狄浦斯,什么琉喀浦斯之类的……”
陈文心不禁一愣,俄狄浦斯的故事她和皇上说过,这是一个皇子杀父娶母的故事,在后世被用作恋母情结的代名词。
这个什么琉喀浦斯又是什么故事?
古希腊的人名十分复杂,陈文心能记住的也不是很多,故而她听了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反应。
反倒是席中的陈文义,轻轻蹙起了眉头。
他在改造鸟枪的过程中和西洋人接触得也很多,这个故事,正巧他听过。
琉喀浦斯,一个爱上了自己妹妹的哥哥……
他抬头朝着皇上那处一望,皇上定定地看着他,凝神良久。
而后又看了陈文心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
陈文义心中大定。
皇上的眼色告诉他,皇上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让陈文心烦忧……
“啊!”
陈文心忽然痛呼一声,捂着肚子从座中滑倒,“我的肚子!”
随即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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