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心从昏睡中醒来,只见红柳和柳岚二人都守在她的船舱之中。
她先是一愣,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的一双眸子极大,极美。
瞳仁漆黑,与眼白的纯净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十分好看。
此刻那双眸子却无神地放空,泪水自眼眶中无声地滑落。
她就像一只精致的雪娃娃,堆雪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留她一个人躺在孤零零的荒野。
等到明天太阳一升起,她就会融化消失。
柳岚不忍心地狠狠别过了头。
看来,她对康熙是真的有情谊的,并非只是贪图权位虚荣。
她的模样,不是为自己失去利用价值而惊慌失措。而是被自己心爱的男子抛弃的,那种绝望。
他看过这种表情,在多年前,他的亲妹柳红的身上。
他看向柳红,后者咬着唇,走到了陈文心的床边。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她望着红柳,瑟缩了一下,而后轻微地点点头。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道:“皇上走了,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你们,会杀了我吗?”
她果然是都听见了。
这话换做她刚被劫持来的时候,她肯定不敢说。
可见她如今是破釜沉舟,早就没了生念了。
柳岚见她纤纤弱质,若是失了生念,恐怕这一病就再也好不了了。
他忙道:“我们不会杀你,要杀你现在就可以,何必给你熬药?”
陈文心的眼中闪过一点光芒,红柳把药端给她,她似乎还有些怀疑地闻了闻那药。
“是人参的味道。”
她面上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似乎闻到人参的味道,才真正放心他们不会杀她。
她此刻人在他们手中,要杀她一刀便可。
就算用毒药杀她,谁又会在毒药之中放人参,这样地暴遣天物呢?
见她终于露出了一些喜色,他们也可以放心了。
待陈文心喝了药,柳岚站起来道:“你先歇息吧,若有什么事,就朝门外叫一声。”
他难得说话这样柔和,陈文心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道:“柳大哥……”
他心头一颤。
自己挟持了她,她不恨他吗?
不恨她让她失去了尊位和荣华富贵,甚至自己的夫君吗?
她这样叫他,让他不禁又喜又愧。
“我因素来体弱,常常得风寒。从前大夫说过,风寒之人应当开窗透气……”
她望了那木窗一眼,“可不可以,把那扇窗户打开呢?哪怕打开一点点也好。”
柳岚点点头,“老二是个赤脚大夫,也不懂得这些,委屈姑娘了。”
陈文心颔首,“多谢。”
待他二人离去,陈文心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知道,皇上是不可能真的离开的。
所以她的晕倒是装的,她从偷听他们的对话中知道,那个二爷是个赤脚大夫,根本看不出来她是装的。
悲伤,绝望,都是她的伪装。
哪怕皇上对她没有顾念之意,陈文义也绝对不可能放弃她。
她是自己嫡亲的哥哥,与她心有灵犀,她绝不会相信连陈文义也会放弃她。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上继续南巡是一个烟幕弹,实则是为了让柳岚他们掉以轻心,露出破绽。
她对于欺骗柳岚兄妹,是心怀愧疚的。
利用别人对自己的善意,这是她从前最不齿的,也是不屑为之的。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
在性命难保的时候,有什么是人做不出的?
柳岚他们挟持她在先,她为了自保而欺骗他们。
这实在,非她所愿……
柳岚走出房门前,最后看了一眼陈文心的神色。
她若有所思,虽然得到了自己不会杀她的保证,还是显得有些哀伤惊恐。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最亲近的人,会这样轻易抛弃她。
这太残忍了。
柳岚走到自己暂住的船舱,他的船舱原是陈文心住的那个。
为了安置陈文心,自己便挪过去和二爷同住。
他轻声道:“老二,你好歹是读过那么多医术的,风寒之症要开窗透气,有这回事么?”
那二爷一拍脑袋,“哎呀,有有有,我给忘了!你让陈姑娘那样憋在船舱里,怪不得她的病一直不好!”
柳岚放心了些,按住他道:“还是这样毛毛躁躁,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把那扇窗子外头的锁卸了。不过……”
二爷道:“不过什么?”
柳岚淡淡一笑,“不过,那扇窗,会像她的房门一样。”
陈文心的房门没有上锁,却是时时刻刻有人监视的。
二爷不禁冷然,他还以为柳岚待陈文心是真心实意地好。
原来,他还是不忘试探她,监视她。
那样一个病弱女子,还能有什么力气耍花招不成?
何况,康熙都走了。
他不禁叹道:“柳大哥,我看你啊,就是这样所以三十岁还娶不到老婆。”
连自己喜欢的姑娘他都要百般试探,怎么可能会有姑娘喜欢他嘛?
平心而论,柳岚是将门之后,一身好武艺,又足智多谋。
他生得虽不如陈文心的那个哥哥那样俊秀,但也五官端正,英气勃勃。
这样的男子,本不该打光棍啊……
柳岚白了他一眼。
“再胡说,就罚你去看窗户!”
“我才不!”
二爷一跃上了床铺,“叫李三去。”
柳岚也不再和他斗嘴,他早就安排了人去替陈文心卸锁,并且着人暗中盯着那扇窗户。
陈文心跳窗逃跑,应该是不可能的。
船在水中,陈文心不识水性,进了水不过是死路一条。
如果里面丢出来什么异物,必须马上捞出来给他。
哪怕里头飞出一只苍蝇来,都必须严加查看。
他冷厉的眸子微眯,期望陈文心,不要有什么动作。
他是真心怜惜她的处境,也喜欢她的天真美貌,性情刚烈。
但他不会被一个女人迷失心智,而忘了自己真正该做什么。
如果陈文心没有异动,他会带她回到南明去。哪怕给不了她荣华富贵,最起码能给她一世安稳。
如果她真的想给满清朝廷那边传递什么消息,那么他……
他眸中闪过一丝冷色,很快地消失在了夜晚的晦暗灯火之中。
陈文心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了那木窗外头轻微的声响。
想来,是柳岚听了她的话,替她把木窗上的锁卸下了。
那响动声停下之后,陈文心趿着鞋,披上了一件素色的披风,走到那窗前。
江风透过木窗吹进室内,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她看向幽静漆黑的江面,仅有远处高山上有隐隐约约的星火。
那大约是寺庙里的香油烛火吧?
她忽然想到一首极其应景的古诗,清了清嗓子,觉着自己的鼻音还是很重。
这并不影响她的诗兴,反正又没有别人听见。
她轻声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因着嗓子沙哑,她念的停顿了好几回。
鼻音使她原本清丽的声音显得十分稚气,她念的诗又浅白,听起来倒像是孩童学诗一般。
质朴天真。
躲在暗处观察的柳岚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身边的男子看得直发傻。
“柳大哥,你为什么突然这样笑?”
那男子悄声问着,不知是江风吹得还是什么,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大哥,笑得也太诡异了……
他平时都一副苦大仇深的脸,今儿大半夜的好端端笑起来,多瘆人啊。
柳岚丝毫没发觉自己竟然在笑,他连忙收敛了神色,正色道:“没什么,你继续看着吧。”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小木窗的位置,轻声走回了船舱。
陈文心念完了那诗,又欣赏了一回江上的夜景。而后她把窗轻轻合上,只留了一道小缝通风。
最后她躺到床上,似乎觉得有些冷,便用被子蒙住了大半张脸。
在被子里,她神色清明,目光透着寒意。
——她才不会以为,自己方才念的诗真的没人听见。
那只不过,是为了使暗中监视之人,对她失去防备罢了。
她每日躺在床上养病,柳岚或是红柳,他们的一举一动,她都要重复思考千百回。
她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她也要推敲上无数遍才敢做。
柳岚会轻易地对她失去防范之心吗?
一个深深潜伏在扬州的南明子民,如果他能如此轻信他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对自己有好感是真,不会完全信任,也是真。
所以她有意提出开窗这个要求,给柳岚试探她的机会。
而柳岚在自己意料之中地果断答应了。
他正是想借这个窗户,来试探陈文心是否会想逃离,甚至出卖他们的踪迹。
她怎么会那么蠢呢,明知道船上有那么多他们的人,她又岂会以为随便丢个什么东西出去,就能被皇上的人捡到?
而被他们看到的几率,却很大……
既然柳岚想试探,她就演出一场无害来给他看。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步步思虑,这完全不符陈文心的性情。
她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耗脑力。
哪怕在后宫之中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嫔妃,她也不曾费过什么脑子。
有皇上的保护,她乐得当个傻白甜。
也不知道皇上和陈文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在他们救到她之前,她需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陈文心合上了眼,在重重思虑之中,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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