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从是半夜开始发烧的。
明蓁睡得正香,恍惚间感到被人抱住,因为是熟悉的气息,所以她也没睁眼,只是往里头挪了挪。但那条手臂却箍着她的腰,她才挪开一点,身后的人又贴近了。
真热。
她耸耸肩,想把人推开,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别走……”明蓁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又说了一句,“别走,别丢下我。”
明蓁掰开他的手臂翻了个身。他缩着,看不见表情。她等了一会儿,他没了声响。明蓁才闭上眼,他又靠近过来,“冷。”
“冷了就多盖点儿。”明蓁被他彻底吵醒了,无奈地坐起身,“行了,我去给你再拿床被子。”
但他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他的头埋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声音嗡嗡的,显得格外虚弱,但语气里的卑微恳切又那样清晰。
“不走怎么去拿被子?”明蓁推他,好声好气地哄着。但触手所及是发烫的额头,她觉察出异样,去探他的脸和脖子,都烫得吓人。
“你发烧了。”还烧糊涂了的样子。
陆云从迷迷糊糊嗯了嗯,又说冷。明蓁被他牢牢抱着走不脱,也不能去弄凉手巾替他降温,只好探身伸手在地砖上冰一冰,然后放到他额头上。他冷得打颤,汗也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最后把他和自己都卷在被子里,帮他捂汗。
窗外朔风吹得冻脆了的枯枝发出凄凉的哀鸣,窗纸上有蓝色的影,壁炉里的炭已成灰。这样寒冷彻骨的夜,人世间这样清冷,好像世界都死去了一样,只有她和他是天地间唯二的活物。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忽然觉得有点荒唐。
他烧得一直说胡话,一个劲儿叫她的名字,找她要东西。她听不清,将他的脸捧起来,“你要什么,我去拿。”
他的唇动了动,明蓁问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但那话叫她心头震了震,愣了半晌,继而苦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声音很低,“你要的那种东西,我没有啊。”
良久,她好不容易从他手臂里脱身出来。拧开台灯,看到他面色苍白,头发都被汗湿了,粘在额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刚才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丧家之犬,奄奄一息,围炉向火,拼着最后一口气,要觅得一点温暖。
明蓁披了衣裳出去,冒着天寒地冻端了一盆温水回来。重新把壁炉燃了起来,这才脱了外衣卷了袖子给他擦脸。
他虽然穿着寝衣,领子却规规矩矩扣着,看着就拘束。明蓁给他解了两粒扣子,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久远的伤痕。她的手没停,继续把下面的扣子都解开了。
他所有的伤痕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她的手顿了顿,然后浸湿了巾子,拧了半干,仔细给他擦身。他于沉睡里呻吟了一声,手在空中乱抓。明蓁握住他的手,“别乱动,我给你擦擦,你身上太烫了。”
他果然不动了,手软软落下去。明蓁用了吃奶的力气,给他换了身干衣服,又喂他喝了不少水,累得腰也快要断了。快天亮的时候,摸摸他的额头,总算是没那么烫了,明蓁才放下心。她趴在床边闭着眼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
陆云从自睡梦里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离得有些近,呼吸可闻,但知道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趴在床边。她的头侧枕在胳膊上,手里还抓着一条潮湿的巾子。
他的脑子懵了一会儿,完全不记得怎么回事。好像睡前头发疼,接着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怔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异样。在被子里一摸,发现扣子几乎都散开了,前襟半敞着。他有些慌,想立刻起来穿好衣服,但见她在熟睡里,立刻打消了念头,轻轻地把扣子重新扣好,方寻回一点自在。
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却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看她。他总在夜半惊醒,怕身边躺着的不过是一场梦。欲望,他有,但他想要的又不仅限于欲望的满足。甚至可以说,这些虽然渴望,但不是最重要的。他更想要自己破烂不堪的心有一份归属,被她收容。
比她美丽的女子他见得多,但她的骨相是那样独特,五官立体,甚至有些硬朗。笑时一点放浪不羁,却又带着女子的柔软和温宠。鼻子生得好,山根高,鼻翼不宽不窄。长了年岁,颧骨比那时候凸显出一些,越见英气。一颦一笑,蕴尽风流。倘若她唱小生,那定然是颠倒众生的扮相。
他伸手,在快要触到她的时候停了下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吸引他。她并不是一个“好人”,她罪非可恕,亦非无辜。
可“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治相思。”爱一个人,就如同患了绝症,药石无医,不可救药。全是戏里唱的,“这病儿何曾经害,这病儿好难担代。这病儿好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过花羞态。”“心头去复来。黄昏梦断,梦断天涯外。我心事难提泪满腮。”
《怜香伴》上演的前一天和凤班送了帖子来,陆云从不在家,帖子送到了明蓁手里。用晚饭的时候,明蓁才想起帖子的事,问他明日要不要一起去听戏。
陆云从近日应酬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口便回绝了。明蓁“哦”了一声,面上也不见失望,咬着筷子道:“那你要是没空,我就和大奶奶一起去吧,家里待着好无趣啊。”
第二日明蓁起后发现陆云从还在,怪道:“你不是今天有应酬吗,怎么还没走?”
他已经穿戴整齐了,“不是想去听戏?我听下头人说大嫂这两日身体不爽快,昨天才叫了大夫给开了药。你就不要去烦扰她了,我陪你去。”
明蓁笑道:“好呀!那我先去看看大奶奶,咱们再去戏院。”
陆家在天和戏院有一间位置不错的包厢,算不上顶好,最好的位置他不是买不起,也不是舍不得花钱,不过经历得多了,更知道该收敛时就收敛的道理。
因《怜香伴》是佳人和佳人相恋的故事,所以猎奇者有之,筱梦唐的戏迷也有之,更吸引了不少记者。不仅戏票早早售罄,还在不断地加座。
两人到得不算早,戏院里闹哄哄的,有票的没票的都挤在一起,把个戏院堵得水泄不通。陆云从怕明蓁被挤着,揽着她的肩护在胸前,阿荣在前分开人群,好不容易才上了二楼。
二楼的走廊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他们还没走到包厢,忽然听见有人叫“陆先生!”
陆云从一回头,看到曾楉芝陪着一个外国人从另一边走过来。
“陆先生也来看首演吗?刚才在外头看到你送的花篮,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曾楉芝的印象里,陆云从并不大爱凑热闹,虽然也听说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这个筱老板是陆云从力捧的。但她总觉得他不是那种捧戏子的荒唐人。
“曾小姐你好。”他带笑点了点头。
曾楉芝依旧在陆家教书,也听说了明蓁成了正妻。但个中缘由,没人告诉她,陆蕊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陆夫人对她那样热情,有时候也说些“儿媳妇”的话打趣她,但陆云从一直是绅士做派,礼貌周到。
也仅仅是礼貌周到而已。他没有表示,自尊心使然,她也没有勇气去问。她不知道陆云从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她以为,他对自己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此刻亲眼见他们在一起,曾楉芝心中极不是滋味,脸上的微笑滞了下,但又立刻恢复了礼貌的笑容,给众人介绍,“这是洛州大学的约翰逊教授,这是陆先生和——”
陆云从接过她的话,“这是我的妻子。”
他们用英文交谈,曾楉芝留心到他用的是“wife(妻子)”,不是“concubine(妾)”。这个词,他是学过的,应该说,是他曾经认真问过的。对陆家这样等级森严的家庭来说,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他不会出这样的错误。那么就是真的了,明蓁真的成了他的妻。
曾楉芝情不自禁看向他,他却一直在和约翰逊交谈,明蓁事不关己地偏头看着墙上挂的海报。
约翰逊忽然惊讶地问:“陆太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陆云从眉毛微挑,看向明蓁,替她翻译,问她是不是认得约翰逊。明蓁摇摇头。但约翰逊已然想起来了,“对,我们在摩氏小学里见过,‘鲍西娅’小姐。”然后笑谈起那次偶遇。
戏马上开场了,大厅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曾楉芝订票订得晚,只订到一个极偏的位子。陆云从听闻后主动邀请两人到自己的包厢里看戏。几人才坐下,约翰逊遥遥看到了位老朋友,便过去打招呼。
三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气氛有些微妙。过了一会儿,明蓁忽然起身要去盥洗室。陆云从怕她走错路,低声嘱咐了两句,让她去了。
现在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曾楉芝有许多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在陆家给陆云从上课时,他的随从阿荣一直在旁边的。此时,仿佛是上天怜悯,赐给他们的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错过,就再没有机会了。
曾楉芝踟蹰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听蕊秋说,她现在是陆三奶奶了。”
陆云从点点头。
曾楉芝苦笑,低声道:“我以为她是你的妾。”然后她的眸子望向他,终于没再离开。“我以为婚姻是很严肃的事情……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陆云从笑了笑,“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了。”
既然话到了这里,那么就不能辜负自己攒起来的勇气。曾楉芝垂下头,声音也落寞了下去,眼睛看向了舞台,“我其实不怎么爱听戏的。总听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理解,我以为,人总是要为了什么才会动感情。但是现在,我想,或许戏里唱的是对的,可能感情真的没有道理可言的。甚至从前坚持的原则,到头来是肯为了感情让步的。”
曾楉芝虽是个摩登的小姐,但为人仍旧算得传统守旧。陆云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对于她这番剖白,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始终觉得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她误会。
“和她成亲的时候,陆某人就抱定了不会再娶的念头。所以,她是妾还是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只会是她。”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这样的心里话,对着明蓁难以启齿,但对旁人说起来却那样容易。
曾楉芝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她偏开头,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的失态。噙着泪的女孩子,总有几分楚楚可怜,陆云从的声音不得不又温和了几分,“曾小姐,你心地善良,做好事帮助别人,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相信,受过你帮助的人,一直对你心存着感激,会一直记得你的好。你这样好的姑娘,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他和孟春娥打过招呼,他曾经的身份谁也不能透露。所以即便孟春娥对曾楉芝喜爱非常,也不敢提起她那时候的慷慨解囊。既然曾楉芝根本认不出他了,他更不会主动提起。
曾楉芝心中感动,但又觉得有些奇怪。她虽然也自认为是个好姑娘,也会给予别人一些帮助,但,似乎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伟大”。她正想开口,约翰逊走了进来,向两人好一阵抱歉。曾楉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心中的疑惑咽了下去。
戏已经开演了,却还不见明蓁回来。陆云从心下一沉,便再也坐不住,寻了个借口出了包厢。他找了一会儿不见明蓁,心提了起来。请人去女士盥洗室里查看,并没有明蓁的影子。
二楼已经没什么人了,但一楼还闹哄哄的。他匆匆下楼,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明蓁。他快走几步过去,见她正弯腰同一个小姑娘说话。那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长相单薄,身上的棉袄看着也十分单薄,还叠了几个补丁,但看着还算干净。她身前挂着一个大大的托箱,里头排着报纸包成小包的零食,明蓁正在挑东西。
“怎么不回去,戏都开演了。”
明蓁抬眼见是他,却是一笑,“你来得正好。身上带钱了没有?我的手包忘在包厢里了。刚才想要吃奶油花生,试吃了好几家,就这小妹妹卖的最好吃了。”
陆云从掏了钱夹付钱,没有零钱,就给了张大票。那女孩子没钱找,就多给了两包五香瓜子,鞠了一躬,甜甜一笑,“谢谢先生太太惠顾!”
在陆云从收起钱夹前,明蓁顺手又抽了张票子,“这大冷天儿,孩子怪可怜的,多给一张,打赏吧。”然后把钱给了那女孩子,“仔细收好了,回头买件厚棉袄穿。”
女孩子收好了钱,千恩万谢地去别的客人那里继续兜揽生意。陆云从则是陪着明蓁上楼,余光见她已经开始吃起来了。两根手指一搓,搓掉了花生衣,然后放进嘴里。像是很满意这个味道,脸上有欣然的笑意。
她心地其实并不坏。他想。多少次回忆从前,待他冷静下来,想起他们相遇的最开始,她其实是拔刀相助的那一个。那时候若不是她,他早被明二爷糟蹋了……
他兀自乱糟糟想着心事,冷不防嘴里被她塞进一粒花生米,“你尝尝?”
东西已经在嘴里了,不好乱吐出去,他勉为其难地嚼着吃了。她又追问:“好不好吃?”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其实味道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大约多放了些糖,比别家的甜一些。但这点甜不足以抵偿他刚才经历的心慌。
“想吃东西叫伙计送到包厢里就是了,干什么在外头待这么久,叫人好找。”
明蓁停了下来,歪头看他,“怎么还生气了呀?”然后狡黠一笑,“人家刚才帮你,你还不领情。”
“帮我?”
明蓁点点头,头偏近了些,悄声道:“那个曾小姐不是你的家庭教师吗?我听人家说,她很喜欢你,你们很相好……”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他的神色严肃起来。
明蓁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家里人都这么说的。好啦,这没什么的。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陆云从却恼起来,一把抓了她的手腕,要不是她把吃的东西抓得紧,非得全洒了不可。可就这样还是洒出来半包花生米。明蓁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呀!”
“我不喜欢她!”声音又狠又沉。
“不喜欢就不喜欢喽,瞧你,把人家的花生米都弄洒了。”她惋惜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在她心里,他还不如几粒花生米重要吗?他不自觉手上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明蓁疼得皱起了眉,“你弄疼我了,放开呀。”
他闻言才微微松了松手,“别人都怕丈夫纳妾,你为什么这样无所谓?”
明蓁想了想,“我摔坏了脑袋,以前的事情记不得了。虽然你我是夫妻,可——”她摇摇头,神情十分无辜,“我说不上来。也许等我想起来以后,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想法了。”
“明蓁,你记住我们说过的,我们之间不会有旁人。以后不许把我丢下,也别妄想把我丢给什么人。”他有些激动,握住了她的肩膀,怕她不肯听一样。
明蓁意外地看着他,唇微微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包厢,几人颔首招呼,落座后各自看向舞台。约翰逊听不懂戏文,曾楉芝坐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为他翻译,可目光不自觉地总会看向陆云从。这间包厢里,大约认真听戏的只有明蓁和约翰逊,陆云从的目光时时落在明蓁身上。曾楉芝心头酸涩,强迫自己不再看他。
台上双旦唱起,“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其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鸳帐。”时,陆云从偏头望了明蓁一眼。瞧这世间为情所困的人,好像非要发这样的誓言,才能自证那颗不愿被辜负的心。
明蓁看戏看得认真,并没有留心他的注视。他转开头,忽然捕捉到一道古怪视线。他循着望去,竟然是武哥。
武哥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似乎在看——他在看明蓁。意识到他在盯着明蓁看时,陆云从心中便不大高兴。他拉了拉明蓁,低声问:“闷不闷?闷的话,我们先回去?”
“不闷啊。崔笺云就是筱老板吧?果然上了妆更美些。”明蓁小声回答他,目光依旧在台上。
陆云从自小学戏,开始是为谋生,后来是真心爱戏。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再也登不了台,唱不了戏。他在武哥的戏班里遇见了筱梦唐,看出他是个好苗子,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旧时的一点影子,也将他对戏的那份痴爱,全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不能自己教,他为他起了这个艺名,为他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授。他不顾闲言碎语,悉心培养、花钱力捧。筱梦唐也果然不负众望,一唱而红。
筱梦唐成全了那个戏痴的自己,但此时他在台上的风姿又叫陆云从心中十分吃味。
“唱得也一般。”他冷冷道。
明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不要老说话。”然后继续托着腮噙着笑,注意力全在戏台子上。
他胸口堵着一口气,想拂袖而去,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悄悄挪动了椅子,挡住了武哥的视线。
第二日陆云从才用完了早饭,就有下人过来禀报说武爷来拜会。他心中纳罕,又不是看账的日子,武哥等闲也不会来见他,今天来所为何事?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昨夜里武哥的目光,眉头便蹙紧了。
他略一思忖,吩咐下人去把武哥带到洋楼那边的小客厅里。自从医院回来,明蓁就有了爱睡懒觉的习惯,不到中午是不会起的。他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明蓁,掩上门出去了。
到了客厅,武哥见他来了,起身同他抱拳行礼,“三爷。”
陆云从点头招呼,“武哥一向可好?昨日天凤班新戏大获好评,还没恭喜你。”
武哥满腹心事,客气了两句,索性就开门见山了,“不知道三爷昨日带去的是?”
陆云从未料他如此直接,挑眉道:“陆某的内人。”
武哥“哦”了一声,不待他继续问,陆云从先笑着道:“其实就是房里的那个妾。想着反正我也不大想再找什么人了,索性给她个名分,不枉她跟我一场。一切从简,也没办酒宴,倒叫你们这些老友挂念,实在过意不去。改日一定在天香楼里摆个酒,同大家赔罪。”
武哥等他说完,还是问:“不知道三奶奶是哪家的千金,闺名是?”见陆云从脸色微变,忙解释道:“三爷千万别误会。昨日在戏院里见了三奶奶,觉得她很像我的一个失去消息的故人,所以才这样冒昧。”
陆云从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这个太太,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说起来就是个小糊涂虫,总是忘事。闺名叫五花,不过普通人家的女儿。他哥原是给我看铺子的,嗜赌成性,欠了我的钱,自己卷钱跑了,就把这个妹妹押给我了。难得她对我脾气,日子久了又有了感情,索性就做了正头奶奶。”
武哥怅然若失,“哦,那大概是我看走了眼。多有冒犯,还望三爷不要见怪。”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武哥便告辞了。
但陆云从却添了件心事。以他对武哥的了解,若不是很重视这事,他不会贸然登门。从武哥的年纪和过往推测,和明蓁应该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瓜葛。但这也说不准,虽然武哥三十来岁,相貌却是不差,脸虽被破了相,但他从前是唱武生的,架子仍在。
他这边疑神疑鬼着,武哥那边也满腹狐疑。那女孩子太像杨涵凤了!在他看来,世间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涵凤的转世,涵凤来找他了;要么是涵凤的女儿。
想到此处,他胸中恨意翻涌起来,目眦尽裂。那个可怕的小女孩,那个恶魔一样的小孩子!倘若她真是涵凤的女儿,那一定就是老天开了眼,让他给涵凤和自己报仇的!
想当年,他与涵凤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涵凤虽为总督妾,生活并不快乐。他早劝涵凤离开明家,但她一直放不下女儿。拖到她怀了他的孩子,才不得不走。她求他带着女儿一起走,可他心里是不同意的。他们的事被那女孩撞见过,那一双怨毒的眼睛,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脊背生凉。
那时他计划好出逃的路线,对涵凤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女儿。涵凤满口应了,谁知道那一日两人还没上船就被明家的人堵住了。涵凤护着他,替他挡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明老爷走到她面前,羞辱她,“杨涵凤,你枉为人母,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我可以杀死你,但就是死,你也必须死在明家。不能给明家抹黑,不能让人知道蓁儿的娘是个不知羞耻背夫偷汉的贱人!”
武哥看向涵凤,她这才哭着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说出去,我只是……”她说不下去,哭着求明老爷放过武哥,她愿意为了他去死,要杀要剐她都愿意。
明老爷没有杀他,却听了随从的话,一刀让他变成了不男不女的鬼!他趁乱跳进水里,涵凤却被带走了。他随水漂流,流落到荒郊野外,病了一个多月才活过来。等到能走路了,他就扮成了叫花子混进城里。千方百计才打听到,明家的二姨娘已经病死了。
他后来落草为寇,虽然疲于生计奔波,但枕戈尝胆,没有一天忘记这份血海深仇。再后来,他想尽办法打听到了涵凤的事情,才知道涵凤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吊死在房梁上的!
他恨,他要报仇。可明家早败落了,明老爷已死,明家也散了,他找谁报仇去?那么父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冤有头债有主,想当初,通风报信出卖自己生母的,就是那个小魔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越想越觉得陆三奶奶身份可疑,好容易打听到了她的年纪,年纪对不上,不是涵凤的转世;名字对不上,却和涵凤女儿的年纪相仿。
但他也并不想错杀了旁人。陆三奶奶到底是不是涵凤的女儿,时隔多年找谁能印证?他不是不信陆云从,或许陆云从也被蒙在鼓里也未可知。但若真是那个魔女,他就是跟陆云从撕破脸也要杀之而后快!
他报仇心切,戏班里的事情也顾不上了,一门心思去打听。到了年前,真叫他摸出了点头绪。有人打听到城北一间北货店的老板娘,从前在总督府里做过下人。他心中大喜,当下便去了那间铺子。
铺子名叫盛鼎祥,这一带颇有几家北货店,他上年冬天来过,印象里似乎没见过这一间,想来是新开的。正是买皮货的旺季,店里已经有些许客人了。有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儿模样的年轻女人,正在同一位妇人介绍一块皮料,那一张嘴能说会道,却又不让人觉得在讨好谄媚。
店伙计见武哥进了铺子,上来招呼问他要买点什么。武哥胡乱应付着,此时有点后悔来得太急,这样上门有些莽撞。他稳了稳心神,心里拿定主意,先不要贸然乱打听叫人起了疑,便像个普通客人一样让伙计带着他选看皮货。不时闲聊几句,知道店东家姓潘,人称潘六爷。那年轻小媳妇就是老板娘,熟客都叫她潘六奶奶。
武哥要做一件貂皮大衣,因为打算选店里顶贵的几张皮子,伙计不敢怠慢,待那女客走了,便请六奶奶来亲自招呼。
潘六奶奶笑脸相迎,亲自为他挑选。哪张皮子有什么长处、有什么不足,都会给客人指出来,一点都不隐瞒。武哥也忍不住赞了句,“贵店做生意真是太实诚了。”
潘六奶奶笑着道:“我们家老太爷总挂嘴边一句话,‘无德便无财’,要我们做生意都要以诚为本。”
武哥深以为然。听说店里也有裁缝师傅,索性也不去外头单找了,定了样式直接就在店里做了。量身时,武哥借机打听,知道了这老板娘是建州人,不过在洛州住过很久,后来跟着丈夫去关外,夫妻俩为了打开生意又回到洛州。
潘六奶奶听说武哥是戏班班主,激动坏了,直道自己最爱听戏了,两人聊开,倒也十分投机。武哥当下付了定金,过几日又来试了衣服大小,让裁缝把袖口改一改,然后再送到他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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