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华傍晚回来时,惊讶地发现明蓁竟然在罚跪。
她问了半天,明蓁却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道:“大奶奶,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最知道了。我不说,是有苦衷的。反正早晚能还我清白,您别管了。”
话虽如此,苏梦华怎么能放心?她去见孟春娥,想替明蓁说情。可一向客气的孟春娥,态度十分强硬,只说这姨娘没有规矩,一定要好好管一管。
苏梦华认定这是孟春娥借机料理儿媳、立威信,说不定还是杀鸡儆猴,也做给自己看看。她再不忿,到底是人家房里的家事,她实在插不上手。但这寒风腊月里罚跪,谁吃得消?她叫人拿了件大氅给明蓁披上,“真有苦衷就好好说出来,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
明蓁点点头,忽然握住苏梦华的手。
苏梦华怔了下,“怎么了?”
“没有……就是,谢谢你。”
苏梦华忍不住揉了揉她头发,“傻话。”
苏梦华回去了,但不久又叫人给明蓁送了个素面精铜手炉。手炉很快将她的掌心暖热了,明蓁垂目默然地看着它。天造草昧,她的心从来是混沌洪荒。可这一刻,这一点暖,将她坚硬的心撬开了一角。她不禁有些迷惑起来。
芳菲和小四于她,她以为是责任、是义务,是她不可推卸的担当。可芳菲却说是情谊。人的情谊千种万种,男女之恋爱,女子之惺惺相惜之爱,亲人之爱,挚友之爱,都是真情。
她对芳菲的话,总嗤之以鼻。可这瞬间,她忍不住去想,人世间是不是真有所谓的“真情实爱”?没有缘由、没有条件、不惜牺牲、不求回报、不问结果?如曾少铭之于这片土地和国民,如芳菲之于曾少铭。明知没有未来,还似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也似当年的二姨娘之于那个男人……
柳芽总疑心明蓁不会老老实实挨罚,入夜时,她又来问:“五姨娘可想清楚了怎么解释了?既然说不清楚,干脆还是痛痛快快承认下来吧!”
明蓁却是扬唇一笑,冲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告诉你。”
柳芽疑惑着走近了俯身去听,却听见明蓁的讥笑,“柳芽姑娘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不想想,爷那么宠我,一个破戒指,我至于去偷吗?”然后她将袖子一拽,亮出一截手腕。
柳芽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条手链,钻石和蓝宝石间隔着镶嵌成宽宽一条,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明蓁炫耀地翻翻手,“这是爷送我配洋裙的。知道多少钱吗?我眼皮子再浅,也不至于看得上夫人那土了吧唧的戒指。”
柳芽气得牙痒痒,“说这些有什么用?人赃俱在,只要你说不出东西哪里来的,你就是贼!”
明蓁乜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不过就是想做陆云从的姨太太。也是笑话,我做姨太太,用报上的话说,那是为生活所迫,被社会迫害。姑娘你大好青春,模样嘛,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何至于上赶着做人家小老婆?”
柳芽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去揪住她的领子。明蓁根本无视她那要吃人的模样,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想打我啊?那你试试,等爷回来,是发作你,还是宝贝我?”
柳芽扬手“啪”地狠狠抽了明蓁一个巴掌。明蓁被她打得偏过脸去,唇角裂了,鲜红的血从嘴角渗了出来。她满不在意地舔掉了血,笑望着她,“打得好。等爷回来,我好好撒个娇,就怕姑娘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咱们瞧瞧,谁先从陆家滚出去。”
柳芽被她那嚣张的笑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你去死,你去死!”
明蓁由着她掐,脸很快就涨紫了。不多会儿,忽然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柳芽吓呆了,她虽然想明蓁死,可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啊!她伸手探了探明蓁的鼻息,竟然没了气!她吓得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怎么办,出人命了!她手脚发软,牙齿都在打颤,惊恐地四下里看了一圈,阒无一人。除了北风吹过枯枝败叶发出的窣窣声,再无旁的声响。
没有人看见……她咬住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行,不能让人知道她杀了人。不远处就是个湖,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尸体推进湖里!就算被发现了,也大可以说是她畏罪自杀,谁也怪不着。
柳芽拿定了主意,手托着明蓁双腋,咬着牙往湖边拖去。可才拖出去没多远,忽然听见了说话声。她吓得停了下来,不敢动弹,想等人走了以后再拖人。可静心一分辨,竟然是苏梦华的声音!隐隐地似乎听见她在说什么“五姨娘”,极有可能是来找明蓁的。柳芽恨她多管闲事,可也不敢多留,怕被人发现,只得丢了明蓁跑走了。
明蓁的后背被磨得生疼,感觉到柳芽逃走了,无奈地睁开眼睛望着天。她也听见了苏梦华的声音,没想到她这会儿还会来看自己。
她出来罚跪的时候,故意选了临湖的这边,算准了柳芽会把她“抛尸”到湖里。她早摸清了,这湖是活水,同陆云泽焉园里的那个湖是相通的。本来计划入水后就游到焉园,从焉园出去。柳芽“杀”了人,自然不会声张,甚至还会想方设法遮掩。她至少有两天的时间离开洛州,这两天里足够她取出存款然后坐上火车了。
现在死遁的计划就这样被苏梦华给毁了,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得赶紧想个法子补救。明蓁坐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铜手炉,踅了过去。摇头叹息,“明蓁啊明蓁,你看看,这不是自讨苦吃?”然后毅然拿起手炉拍向自己的头!
苏梦华这一夜总是对明蓁放心不下,睡到半夜醒了过来,听见外头北风吹得呼呼有声,怪吓人的。想了想,还是披衣起床,带着丫头出来看明蓁一眼,顺便想再劝她几句。谁知道这一眼可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原本跪得好好的人,现在却躺在了血泊里!
陆云从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他出门前曾让阿荣告诉过明蓁他的归期,说好了回来就要见人,不许乱跑。那时候明蓁信誓旦旦会站在门口迎他。可到了宁园,没见到明蓁,李旺也不在,不知道她又到哪里快活去了。
看来是一点都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他心中不快,脱了外衣,从柜子里拿出寝衣——明蓁为他亲手洗的,叠得整整齐齐,还熏了香。他忽然又没那么生气了。看在她为他洗衣服的份上,这次不追究了。
他对阿荣道:“去前头问问,五姨娘去哪儿了。”
阿荣应声去了。陆云从到了盥洗室里,人才坐进浴缸里没多久,阿荣面带惊慌地跑了回来。
见他那慌里慌张的模样,陆云从心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扯了毛巾擦了把脸,问:“五姨娘去哪儿了?”
“我听他们说,五姨娘,病了。”阿荣喘着气道。
“病了?”
这才多大功夫,怎么又病了?他从前未觉得她是个身娇体弱的人,抽起鞭子来,下手不知道有多狠。还是说,这些年她受过太多的苦,损了身子?
从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夜开始,他将她的事事无巨细地查探个清清楚楚。一切和他曾经想过的都不太一样,原来她也同他一样,这些年一直在受苦。他靠着复仇的信念才活下来的,可她是个女人,是怎么吃下那么多苦的,又为了什么活?
“什么病?病了也不在家里休息,还到处乱跑?”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五姨娘现在在医院里头。”
陆云从的心往上一提,除了陆柏麟不得不看洋大夫,陆家人看的都是中医。一般的头疼脑热都是请大夫到家里来的,更别说去医院了。得是多大病,才要去医院?他再无心耽搁,匆匆穿衣出来,坐着车往医院去了。
去医院的路上,他安慰着自己,这大约又是明蓁的计谋,想借着生病去医院,好趁机逃走。仁爱医院离火车站和码头都近,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她若从那里逃,很难被人发现她真正的去向。
“明蓁,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要是在医院里看不到她,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抓回来。一旦再落进他手里,他就没那么好性子了。他要把她锁在家里,永远也别想逃走!
心绪烦乱,好不容易车到了医院,阿荣问到了病房号,他快步流星地寻了过去。直到从门上窗口看到了明蓁的身影,他的心才落了回去。
苏梦华正坐在床上给明蓁喂饭。明蓁脑袋上缠着绷带,噙着微笑望着苏梦华,显得特别乖顺——不是在他面前阿谀曲从的那种。
还说不喜欢苏梦华?她是不是只有对着苏梦华,才会露出这样怡然的甜笑?那谢芳菲算什么,沈彻算什么,他又算什么?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陆云从推门进去,苏梦华回头一见周身寒气的陆云从,脸上的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愤恨不平。而明蓁继续吃着东西,仿佛没看到他一样。
自从上回她亲了他,他一直都没同她说过话。是在报复他冷落了她?
“是三弟啊?你可算回来了。”苏梦华阴阳怪气道。说完又转回身,柔声问明蓁,“吃饱了吗?”
“饱了。”
苏梦华这才起身把碗勺放到桌上,又把枕头在床头叠放好,扶住她双肩,“你靠一会儿。”
堂而皇之地眉目传情,完全把他当做了空气。
“大嫂。”陆云从跟她打个招呼,苏梦华却是鼻子里挤出一个“哼。”
明蓁看出来她不高兴了,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怯怯叫了声“苏姐姐?”
这可怜兮兮的表情让苏梦华生了恻隐之心,“别怕,姐姐在这里呢!”然后转身对着陆云从正色道:“三弟,按说你房里的事,我做嫂子的不该插手。但无论如何你叫我一声‘大嫂’,夫人又不大管事,这个家我也算是半个当家主母,说的话总还该有些斤两。
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也说不过去。你既然把人娶到了家,不管是正妻还是小妾,总归是你的人。我们陆家,从来不作兴虐待妾室的。你做了人家的丈夫,就该担起男人的责任,怎么能让人这样欺负你房里的人呢!”
陆云从还在为她那句话恼着。怕,怕什么?怕他?怕他什么?是要杀了她还是要吃了她?
他的目光全在明蓁脸上,只程式化地对苏梦华道:“这些日子多谢大嫂照顾五姨娘,阿荣,送大奶奶回去休息。”然后对阿荣使了个眼色,阿荣会意地一点头。
“小五妹妹,她受了伤……”
陆云从赫然打断她,提高了音量,“阿荣,愣着干什么?”
苏梦华吃了个软钉子,忿然道:“好,你房里的事我不管。但我当五妹妹是朋友,倘若她再有个什么闪失,你那什么柳芽姑娘也别想在陆家呆了!”
两人争执的时候,明蓁的手又情不自禁握住苏梦华的衣角,像个在寻大人庇护的孩子。苏梦华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回去,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明蓁怯怯地又叫了声“苏姐姐?”
苏梦华抚了抚她的脸,低声相哄,“他是你的丈夫,有想知道的都可以问他,别怕。”
苏梦华走后,陆云从关上了门。返身回来,发现明蓁拥着被子抱膝坐着。被子把半张脸都埋了起来,正紧张地盯着他。
陆云从在她面前坐下,抬手想去查看她额头的伤势,明蓁却躲开了,又把脸往被子里藏了藏,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这样的明蓁,太陌生。陆云从感觉出她的异样,正要开口,明蓁忽然惴惴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你说我是谁?”
“苏姐姐说,你是我的丈夫,可我不记得你了。”
陆云从皱了皱眉。她一定又在玩什么鬼把戏,上回轻薄了他,现在装作什么都记不得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陆云从捏住她的下巴,“明蓁——”
“明蓁?明蓁是谁?”
陆云从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半晌,“那你是谁?”
“苏姐姐说,我叫五花,我的丈夫叫陆云从。可,我不记得了。”说着,她的目光偏到了桌子那边。
陆云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桌上有张陆家在锦南照的全家福。他松开了手。
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见是个陌生的男人,问:“你是病人的家属?”
陆云从点点头,问他明蓁的病情。医生翻着病历,轻描淡写道:“病人脑部受到了撞击,昏迷了被送进医院,昨天才苏醒过来。现在看着没大碍了。”
“她为什么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这很正常,记忆障碍是脑外伤后遗症。”
“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不大好说,这种失忆从几秒钟到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有可能。你不要紧张,病人没有生命危险,目前看也没有其他严重的损伤,行为语言智力都正常。出院以后好好静养,家属多给她讲讲从前,兴许很快就能想起来了。”
医生检查完才离开,阿荣就回来了。陆云从示意他到门外说话。掩上了病房的门,方才低声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了?”
阿荣点头,“刚才大奶奶说是姨娘太跪久晕倒了,晕倒的时候大概头撞到了什么地方……”
“跪久了?”为什么要她跪,她给谁跪?
阿荣将从苏梦华那里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只见陆云从沉默不语,但那目光却阴鸷得可怕。跟着陆云从这些年,他自觉也算对主人的脾气了如指掌了。但似乎一碰上五姨娘的事情,陆云从都会“失常”。
这沉默的几分钟,让阿荣觉得时间慢得难熬。“三爷?”他最后忍不住出声。
陆云从的目光动了下,终于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嗯”了一声。“你先回去跟夫人说一声,今天我在医院里陪五姨娘。”
陆云从再进来的时候,明蓁已经睡着了。侧卧着蜷着腿,头下枕着一个枕头,怀里还抱着一个,同她从前的每个夜晚都一样。
他坐在她身边,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他不确定她失忆这事是真是假,但看到她受了旁人的委屈,他的心底尖锐不绝的痛意却是那样真切。好像她身上的一分痛,反噬到他身上就有了十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蓁的眼皮动了动,接着慢慢睁开眼睛。他还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对到一起,明蓁显然怔忪了一会儿,然后又找到了些清明。
“怎么醒了?”久不开口,他声音也带着些嘶哑。加上舟车劳顿,眉宇里卷了倦容。
“我想喝水。”明蓁挣扎着想坐起来,他摁住了,起身去给她倒水。
杯子里还有一点凉白开,滚水一不小心加多了。他尝了一口,水太烫,于是缓缓吹了一会儿方才递给她。
明蓁一饮而尽,还杯子给他的时候,两人的指尖碰在了一起,陆云从感到她的手微微颤了颤。明蓁不会这样,不会因为碰到了男人的手而有什么反应,难道真的摔坏了脑袋?
明蓁喝了水,显然也没了睡意,靠在病床上,照旧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要问什么?”
“你叫,陆云从?哪两个字?”
“‘云从潭底出,花向佛前开。’”他是“云”字辈,认祖归宗的时候,陆柏麟为他起的名字。
明蓁喃喃念了一遍,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但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懵懵然望向他,“我们成亲多久了?”
他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放过。他原来是戏子,演尽了人间悲欢离合真情假意,但现在却有些分辨不出来,她是不是也在做戏。他静了片刻,缓缓道:“今年成的亲,算是新婚。”
他看到她唇角落了下去,有些无计可施的懊恼。“我什么都记不得了……苏姐姐说了些我从前的事情。不过她说,我有什么想知道的,还是自己去问你……我真的是你的五姨娘吗?其他的姨太太,很厉害吗?”
陆云从默然看着她不说话。
明蓁咬住唇把脸埋低了,轻轻摇头,“不对,我怎么会是人家的小老婆?我记得我娘——”她顿了顿,手握成拳,表情痛苦地狠狠敲了几下自己的头,好像这样就能把丢掉的记忆敲回来一样。
陆云从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那几拳,明明敲在她的伤口上,可又像他的心被套进了渔网里,上头的鱼钩勾得心一抽一抽地疼。
明蓁喃喃自语,“我好像记得,我娘说,不能给人家做小老婆……我不可能是你的五姨娘,我怎么可能给人家做姨太太?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是不是弄错了?你认错人了,对不对?我不是你的姨太太……”
她这会儿真像是得了失心疯,反复都是这一句,然后又开始抓自己的头发。
怕她伤了自己,他将她两只手腕都握住,脱口而出,“你不是姨娘。”
明蓁停了下来,抬起脸,满目困惑,“不是你的小老婆?”
“不是……你是陆家三奶奶。大嫂,她逗你玩的。”
“真的?”
“真的。你是我陆云从明媒正娶的妻。从前只有你一个,往后也只有你一个。”
理智在与情感做着惨无人道的厮杀,他决定无视心头那些翻滚的血浪。他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垂眸轻轻摩挲她掌心里的线,在纵身一跃前,试图参透一线命定的天机。“心无相,用还深。”他像一个昏了头的赌徒,将命运售卖于无常,孤注一掷。
“明蓁,我们发过毒誓的,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他抬起眸子,淡淡一笑,“既然你忘了,今日我就再说一次:
你我二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彼此相守,永不背弃。愿以天地为证,此誓非虚非妄。背弃者,愿受天雷之惩,生时肠穿肚烂,死后无处葬身,瘐于地狱,永遭折磨。”
他在她手上落下一吻,“明蓁,你记好了,不要再忘了。”
明蓁一双晶亮的眸子定定望着他,似乎是无法相信,又像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云从从怀里拿出一张相片,“你看,这是你的相片。你我相识的时候,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明蓁拿着相片,看着相片里陌生的“少年”,穿西服、戴礼帽,倜傥风流。“这,是我?”
“是。”
“我以前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呀?”明蓁看着看着,忽然赧然一笑,垂下头去。
明蓁出院前,陆云从将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到一处,只交代一件事:明蓁回来以后,不许再叫“五姨娘”,要改口叫“三奶奶”。众人虽都骇然,到底不敢忤逆主人。
人散后,陆云从单单留下了孟春娥和柳芽,只淡淡说了一句,“上回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不过,没有下回。”说完目光在柳芽身上停了停。
柳芽被那冷冽的目光盯得一个激灵,什么辩解的话都不敢说了,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回了房,扑在床上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孟春娥也气得不轻,原盼着曾楉芝给自己做儿媳,现在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刚才陆云从拿了婚书户口簿给她看,以证实他并不是玩笑。那个姨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正妻。还有什么指望呢,人家曾小姐也不能给人做小啊!
出院的这一日,洛州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明蓁把车窗摇下来,趴在窗上好奇地往外看,手在冷风里伸着,去兜落下来的雪。不一会儿,她鼻尖两颊和耳朵都吹红了,还乐此不疲的。
陆云从见她一点关窗的意思都没有,探过身去把她的手抓回来,给她摇上窗户,“才好没两天,不要再吹风吹病了。”
明蓁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坐正了。自从上回苏梦华走了以后,陆云从就不许人来探病了,医院里规矩也多,她住得百无聊赖,好生无趣。求了半天,陆云从才允她出院回家。
明蓁落了陆云从半身,跟着他进了宁园,明蓁站在庭中迟疑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怎么了?”
“我们住哪间?”
这也是他迟迟不愿她出院的原因。且到此时,他也没想好接下来的戏到底要怎样演。最后在明蓁的注视下,他随手指了指她的厢房。
明蓁提着裙子推门进去,摸摸东,摸摸西,看什么都新鲜。一圈转下来,面上有些疑惑,“我进医院前,咱们是不是吵架了?”
他的眉头微蹙了下,“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怎么没有你的东西?”
他把这个给忘了……掩饰性地清清嗓子,才漫不经心地道:“你嫌弃我的东西多,让人都放到对面了。”
还好明蓁只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她紧了紧身上的猞猁狲皮袄,橘棕色里杂着黑色的斑点,皮顺毛亮,随着她的动作闪出缎子的光泽。像只畏冷的猫。
建宁园的时候,他只想把这里修得和明蓁广宁街的宅子一模一样。那宅子早被人买去了,是个脾气古怪的遗老,不缺钱,任他出多高的价,人家都不肯卖。最后也只得作罢,才找人在陆宅里修了这个园子。那宅子建得早,没有汽炉,所以这边建的时候也就没装。
但此刻,她那小小的收紧外衣的动作,让他忽然觉得这房间确实有些阴冷了。默默想着,应该去洋行里订一台小汽炉给这边供暖。他那边虽然没有暖气,不过有一个西洋的壁炉,虽然比不上洋楼里的暖气,却也许更适宜她养病……
明蓁走到了衣柜前,拉开柜门,看了看里头挂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难以置信地问:“这都是我的衣服?我竟然爱穿这样俗气的衣服吗?”
她等不到他的回答,掉过头见他神思不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只得继续去翻衣柜里的东西。“我不喜欢这些衣服,以后不要穿了……咦,这是什么?”
这一声将陆云从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忽然看到明蓁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衣柜里的那只珐琅鼻烟壶了。他悚然一惊,脱口道:“明蓁!”
明蓁的手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什么?”
“我饿了.......你饿不饿?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明蓁缩回了手。陆云从走上前,将衣柜关上,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外带,“衣服不喜欢明天就叫人丢了。这边屋子太潮,入了冬又冷,今晚住对面去。”
经他一提,明蓁似乎真感觉到饿来,便点点头。陆云从拉铃叫了人送了晚饭,直接送到了他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默默用了晚饭。明蓁洗漱完早早钻进被窝里,好奇地翻着从枕头下摸出来的一本小说,兴奋地笑起来,“呀,我竟然还认得字!”像个小孩子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陆云从偏开脸,看到那冷冷清清的壁炉,终于给自己找到点事做。这壁炉他还没用过,不想假手他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壁炉点燃,自己也弄得灰头土脸的。他从盥洗室回来,明蓁已经睡了,书也从她手中滑落到枕边。
他站在床边,无声地看着她——如同从前很多个夜里一样。即便是到此刻,他还不能完全相信她是真的将从前忘记了。
在他的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矛盾:希望她真的将从前全部忘掉,她的生命里没有芳菲、没有她的前夫、旧情人,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所以怕她触动密室的开关,看到那些不能示人的东西。
可,又怕她是真的全忘了。如果属于两个人的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么这段“曾经”,到底算不算真的存在过?那么他将她囚在身边的意义,又是什么?
若她是装的,她的动机是什么?是趁他放松警惕,然后逃走;还是,愿意放下从前,和他从头来过?——不,不可能,那不是他认识的明蓁。
会不会,她对他也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情愫?
这一点渺然无绪的希望让他情不自禁伸出了手。指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她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她眨了眨眼睛。
陆云从收回了手,背到身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发麻。
“吵醒你了?你接着睡。”然后他坐到书桌前,将桌上的信笺一封封拆开。似乎在认真读信,眉头微微皱着。
明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因走了困,披着被子下了床来,好奇地四处查看。壁炉里的炭烧得噼啪有声,火光摇得人影绰绰,都闹得他心烦意乱。
“都几点了,还不睡?”他道。声音有些严厉。
明蓁的手里正拿着博古架上一个木制大眼套娃,闻言放下了东西,吐了吐舌头,悻悻然回到了床上。
他的目光虽然在信上,心思全是乱的。想要验证她是不是装的,其实很简单——但他到底要不要走这一步?或者说,他是不是真的想要试试看,为了蒙蔽他,她会做到哪一步?只要做一件事,或许就能拆穿她的谎言。
但他确定自己真的要拆穿吗,真的要知道答案吗?
雪沫子被风卷着,砸在窗上,又像落在心上。纷乱的心思前赴后继地落下来,又消融不见,只留下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冷。
明蓁还睁着眼,一个人占了一整张床,露出不宽绰的床沿。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床前,坐在了那只够他将将坐下的方寸之地,掀开了被子一角。
他在等她惊呼尖叫,等她把自己推开,或等她假意羞涩地拒绝,可明蓁却只是眨了眨眼睛,“你不睡里边?”然后自觉地往里头退了退,给他让出位置来。
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明蓁看他不动,又往里头挪了挪,“嫌挤?”
他刚才是打算到明蓁的房间里去睡觉的,但现在弄得骑虎难下。
明蓁又把枕头拽了一个给他,拍了拍,“这个软,给你。”
所以他的试探最后全成了自己的难题。这一场荒唐是不是该就此打住,彼此索性快刀斩脊筋,痛快了断?可他心底止不住地想知道,她究竟会怎样?
他躺了下去。一张被子,两个人盖着,离得远,中间支起一处空洞。有冷飕飕的风钻进去。明蓁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一下就紧张起来。但明蓁也只是将那个缝隙填满就不再动了。她闭上眼睛,“你把灯关了吧,刺眼,睡不着。”
灯绳子牵到了床架子上,他伸手就碰到了。一拉,房间就陷入了黑暗里。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似乎能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交握放在肚子上,眼睛望着帐顶。
“为什么别人说我叫五花,你却叫我明蓁?我开始没听清,还当自己叫‘五花肉’,心里琢磨着,我家人得多馋啊,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她没睁眼,喃喃地问。
他正要开口,明蓁却带着笑道:“我知道,这就是爱称吧?就像苏姐姐说她的丈夫,她也不叫他名字,叫他‘涛哥’。”
他不出声,像是默认。她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明蓁睡相太坏,一会儿翻到这边,一会儿翻到那边。整个被子都被她卷着,他只剩一个可怜的边边角角。他被冻得完全没有睡意,可也不愿意再去拿一床被子过来。他翻身侧卧,面朝着她。
虽然有壁炉,但离得远,并没多少效用。到了下半夜,实在是冷得很了。让他想起那个决定复仇的冬日,他就是那样躺在雪底下,静静等着机会。倘若那时候他没有跳进她的宅子,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
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也没有将身边的人吵醒。他甚至怀疑,明蓁是不是故意不给他被子,想把他冻生病,或者想让他知难而退。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决定不再忍,伸手去拽被子。
被子被明蓁牢牢卷在身下,像个裹好的、马上就要投进江喂鱼的粽子。他猛一用力,被子确实过来了一些,顺带着把人也一同拽到了面前。
明蓁哼唧了一声,缩了缩,最后缩到了他怀里,没两刻钟,腿又搭到了他腰上……
他的胳膊无处安放,只得扬着。同样昂扬起来的,还有欲望。丛林里饥饿的兽,嗅到了血腥,血液不自主地就沸腾了起来,是完全不受意识支配的。又像是缺水的树,树根向着潮湿的地方不断地伸展过去,本能地贪婪地去吸取水分。
鼻尖渗出了汗,他想推开她,无奈她抱住了他的右臂不撒手。手臂的一侧贴着她胸前。手臂也像有触角,每一寸每一个毛孔都能感知到她身体的柔软与温热。他垂眼看到她光洁的额头,然后是挺直尖翘的鼻子。
他一向有自己排解的办法,但他不想要。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膜里粗重得吓人,胳膊是麻的,头皮也麻了。好像是炭烧多了,呼吸不过来……
他一点点靠近她,每靠近一点,脸就烫一分。直热得他受不住,猛地踢开了被子,让自己在冷峭的空气里镇定下来。
明蓁终于松开了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暗暗出了一口气,等到身边人彻底安静了,他才悄悄地转过来。只是这样看着她背影,他就有一种满足,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一直都不能理解自己对明蓁的感情。他演过多少悲欢离合爱恨纠葛,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懂。为情爱所困者,何以“暮鼓晨钟,转辗愁思。”但他在戏里经历的那些情与爱,梦与真,悲与欢,都因这个人有了落脚。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我待把割不断的无明。向契玄禅师位下请。”或许明知终是南柯一梦,他也愿意为她入得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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