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旅店,已经是下午了。
这间小旅店,门脸不大,因为位置偏僻,往常客人也不甚多。明蓁迈进门槛的时候,见厅里坐着一个媒婆模样的女人在吧嗒吧嗒抽旱烟,她身边站着个粗手粗脚的丫头模样女孩子。
见明蓁进来了,掌柜到女人耳边嘀咕几句,女人的眼皮抬起来,攒着眉毛打量了明蓁几眼,在明蓁刚走过去的时候站起身,“姑娘留步。”
明蓁现在的心是空的,眼里谁都没有,游魂似地飘过去了。她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想去床上躺一会儿。
那女人被无视了,老大个不高兴,跟上明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尖着嗓子叫:“诶,叫你站住呢!”
明蓁被拽停了,茫然地看了眼胳膊上那只鸡爪般的手,顺着手抬眼看去,目光空空洞洞的。
“吓,难不成还是个聋子?叫你呢,你跑什么?”
明蓁撤开胳膊。
女人挑剔地上下又打量了她一会儿,“你就是明蓁姑娘?”
明蓁,姑娘——这个叫法明蓁好像很久很久没听人提过了。
“啧啧,怎么一副男人婆的样子?”女人围着明蓁走了一圈,抬了抬下巴,“知道我是谁吗?”
“您哪位?”
女人对她这种态度十分不满,“我是喜婆。今天是黄道吉日,陆家三爷叫我们来接姑娘进门。”
哦,明蓁想起来了,她把自己卖给了陆云从。
“知道了,等我睡一觉就跟你去。”说着,明蓁就要走。
“什么睡一觉?这可是成亲的大日子,耽误时辰,婚姻可就不和美了!”
和美么?和成亲的时辰没有关系,和人才有关系。既然如此——明蓁打了个哈欠,“有车来么,还是轿子?”她可以在车上睡一觉。
喜婆显然是被交代过,对明蓁态度称不上好,给那粗丫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跟着明蓁进了她的房间。
丫头叫冬香,从肩上解了包袱下来,拿了一套俗艳的粉红色袄裙给她换上,又弄了线给她开脸。别看着人粗,手上活倒是精细,三两下给她头上拢了一脑袋的刨花水,又别上发包,做成了个妇人的发髻,然后拿喜帕一盖,草草就算完事了。
明蓁随着她们到了大门外,没有轿子也没有车子,只两辆黄包车等在一边。冬香扶着明蓁坐上车,自己也在她身边紧挨着坐下,像怕她会跑一样,抓着她的小臂。
到陆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明蓁盖着盖头,也看不清什么。冬香扶她下了车,明蓁听见喜婆在前头喊了句,“姨娘到,接新妇了!”
你看,一个女人大约总是在重复她母亲的路吧。她是姨娘生的,现在也做了姨娘。她一点都不意外,坦然接受陆云从的一切安排。
没走正门,从后门进来,一路走到宁园。冬香一路走,一路给她讲规矩。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宾客。明蓁自嘲,她这人生真是一直在走下坡路,一次出嫁比一次砢碜。第三次嫁人,还是做妾,直接是自己走上门的。
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已经好久没犯过的胸痹,现在好像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根本没把冬香的话听进去,更没打算守陆家的什么屁规矩。只想走快点,让她早一点躺下去睡一觉。
“从今天起,你就是陆三爷的五姨娘了。没有三爷的同意,你可不能乱走,见到陆家人要行礼。”
明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竟然是五姨娘吗?陆云从不是没娶妻吗,原来前头还有几个妾。不错不错,小戏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自然也是不在意的,二姨娘也好,五姨娘也好,或者说少奶奶也好,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分别。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冬香让明蓁在床上坐下,吩咐道:“五姨娘,你先坐着。三爷前头忙着,过一会儿就来。”说完,她就退出去了。
明蓁听到关门声,接着是上锁的声音。她扯掉盖头,随意打量了一下房间。是广宁街那间宅子里的布置,没有囍字,没有红蜡,别说吃的,连杯茶都没留。她甩掉挤脚的绣花鞋,又把喜服一脱。头上也不知道插了多少东西,她拆了半天没拆掉,失了耐心,索性一歪头就睡过去了。
床是这几年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不硬不软又宽敞。明蓁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脑子还有些发懵,腿脚都酸得不像话,一下子就让她想起当初刚在码头做扛工的时候,每天都累得恨不得变成一摊烂泥摊着。
明蓁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旁边,摸了一个空,蓦地想起来,小四和芳菲都不在了,从今往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长长吁了口气,把枕头抱进怀里。他们三人一向是挤在一起睡的,夏天你给我扇会儿扇子、我给你扇会儿扇子;冬天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她太喜欢抱着小四睡觉了,小孩子身上有股特别好闻的味道,闻着人就安心,和芳菲身上的那股香气儿也是不一样的。真是奇怪,男孩子是香的,男人却是臭的,这中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边忽然没了人,真不习惯啊!明蓁抱着枕头边滚边叹气。不过没关系,她没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都耗在这里,只要等芳菲他们安顿下来,把支票兑出去,她再想办法弄到路费。只要陆云从不弄死她,只要她的腿还能走,那么这个地方就留不住她。
但是今天心情和身体都有些沉重,难免提不起力气,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饿了,人却没什么胃口。本还想再躺一会儿,却是饿得睡不过去,又有了三急,索性起了床。
门自然是打不开的,透过门缝,瞧见一把大铜锁。她拍拍门,喊了声“有没有人?”
无人应答。
她有点恼,不给吃饭不给喝水就算了,连马桶都不给,这叫个什么事儿?难不成让她在屋子里解决?好歹当初她还给他提过马桶。
明蓁扯着嗓子叫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人的声音了,是个少年,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我要去茅房。”
外头的人噎了一下,然后道:“你等着。”
明蓁听见脚步声走远了,只当他去提马桶去了,可过了一会儿,门锁却是打开了。来人推开门,往左一指,“廊子最东头那间就是。”然后人退到台阶下站着,斜着眼睛乜着她。明蓁扫了他 一眼,是那个开车的男孩子。
存货太多,不能走太快,她夹着腿挪到了最东头。并不是老式人家的茅房,而是西人的盥洗室,倒是宽敞。靠里有花玻璃隔断出的一处,能看到纯白色爪足浴缸的一角。地上铺了白瓷砖,壁挂式水槽,哦,还有抽水马桶。她没用过,杂志上看过。
阿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总不见人出来。他有心去看看,却碍着对方是个女人,而且是五姨娘。听说是欠了债的,家里还不起钱,拿了女儿抵债。可刚才一看,年纪未免大了些,而且这个女人他见过的。他有点想不通,三爷一个姨娘都没有,怎么一来就娶个五姨娘?
陆云从今天也有点怪,早上有客来,走不脱身,却是隔一会儿就叫他到宁园这边来看一眼,但又不说到底来看什么。他这都来回跑了三四趟了,总算是听到点动静,否则他都要当新姨娘变成苍蝇飞跑了呢。
阿荣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听见陆云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在这里站着?”
阿荣忙回身应道:“五姨娘去茅房了,爷不是说要看着吗,我就在这里等着。”
“人还在里头?”
阿荣点点头。
陆云从蹙着眉头也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迈步过去,径直推门而入。
盥洗室内水汽氤氲,镜子被水汽蒙了一层,像谁罩上一层白纱,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他听见哗哗的水声从玻璃隔断后传来,还有时断时续的哼唱声。原来在洗澡,倒是很惬意得很!
明蓁泡在水里,抱着膝,头歪靠在膝头,看着墙壁的瓷砖上水汽凝成的水珠不断地滑下去,看得人发怔。不知道小四和芳菲到哪里了,路上的东西吃不吃得惯,会不会想姨姨想得睡不着?
“怎么不唱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把明蓁吓了一跳。她转过脸,见陆云从负着手站在旁边,正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
“怎么不唱了?”他又冷声问了一遍。
“哄孩子的歌,你要听?”明蓁歪着头笑问。
陆云从忽然屈膝半蹲下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指尖深深嵌进她的双颊里,“从昨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的奴才,我的小妾。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主子,对我,要用敬语,要守我的规矩。”
丈夫……
明蓁的脸被他掐得生疼,但仍旧笑,听到笑话忍俊不禁的那种笑,她嬉皮笑脸地问:“那陆三爷是爱听妾叫您夫君呢,还是叫主子呢?”
水面上一层泡沫,迷离惝恍,看不清水下的真身,只有一个隐晦的轮廓。他的目光也只在她脸上,不曾往下移动分毫。不是自持,透的全是厌恶。
她在浴缸一点羞意都没有。短发一齐翻到脑后,一双大眼睛像水洗过一样莹亮,望着他笑。发尾往下滴着水,有一串水珠顺着她的脸一直流下去,流过颀长的颈子,聚集在锁骨的凹陷里,然后一动,所有的水都一齐坠下去。
陆云从“哼”了一声丢开手,站起身。
“那我就斗胆叫一句夫君了?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妾照做就是。”
那谄媚的语调,尤其叫他说不出的厌恶,还有烦躁。虽然当时的自己也曾忍辱含垢、曲意逢迎,但不是这样的,他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人,要的不是这样的反应!
他只是不知道,他只是晚来了一步。几年前的明蓁,自矜自贵,绝不是现在这副嘴脸。
“哄孩子的歌,夫君要听吗?”明蓁又笑着问了一遍。
陆云从没有回答。
明蓁唇角一扬,也不再看他,拿了海绵搓起自己的胳膊,竟真的唱起来了。
“小小狗,小小狗,想吃肉,想吃肉。我拿着肉包勾勾手,它汪汪叫两声,打个滚、抖三抖。小小狗,小小狗,舔舔我的手,摇摇尾巴点点头……”
“闭嘴!”
陆云从猛然间火气上涌,怀疑她在故意羞辱他,故意让他记起,曾经被铁链拴着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的自己。
明蓁抿住了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洗完了出来见我!”
陆云从拂手而去,门“哐当”一声合上。
明蓁这才揉了揉被他掐疼的脸,笑出了声。这歌,原应该是这样唱的,“小小狗,小小狗,走一步,吃一口……”
明蓁洗完了澡,穿了衣裳出来往自己的房间走。陆云从的房间就在正对面,隔着天井,她一偏头就能看到房里。那个叫阿荣的少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院子里也没旁的人。
明蓁回了房,这才正经打量起这间厢房。她都快记不清广宁街的宅子是什么样的了,不过到底还是有股熟悉感。她打开衣柜,想找件男子的衣服换上,却在衣柜的隔断里发现了一个珐琅胭脂红花草鼻烟壶。
她噗嗤一笑,手放上去一转,床板没动,书架却是移开了。果然有间密室呢!
明蓁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不是挖在地下头的,应该是房间隔出来的。比曾少铭的那间略小些,陈列倒差不多。
明蓁走进去,摸了摸,暗暗咋舌,这些家伙都用在自己身上,也不晓得自己扛不扛得住?这样一想,自己当初对他未免太温柔了些。
明蓁快速研究了一下锁头,铁链上的锁还有门锁,都不难打开。这些年跟着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知道学了多少旁门左道。
她曾是施暴者,太理解施暴者的心态,无非就是凌辱、施虐。现在时移势易,她站到他曾经的位置上去,去揣测他现在的心理,给自己谋一条出路。这游戏,虽然称不上愉悦,倒也有点儿意思。
他要她守他的规矩,那么现在她就要弄清楚,他的规矩是什么,他的底线在哪里?他想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她也在掂量她自己。“处世能无欲,看山岂有难。”自尊心、廉耻心、良心,那种东西她统统都没有,自然也不怕丢的。
不过当被狗咬了一口——应该不会比被狗咬更疼吧?她垂目看看手臂上的伤,在码头做工时被狗咬过,疼也是疼的,但只要她不在乎,就没什么东西能叫她在乎。
明蓁“参观”完那间密室,将门合上,继续翻捡衣柜。全是女人衣衫,粉色、湖色、青紫色,各种刺绣、镶滚。花里胡哨的,果然是给姨娘预备下的衣服。
没一件她愿意穿的,但实在不想穿那身嫁衣了,只得套了件水青色大袖短袄,随便拽了条墨玉色长裙,套上就去见陆云从。
到了门前,明蓁拿腔拿调道:“主子,妾来了。不知道叫妾来,有什么吩咐?”
陆云从正在书桌前坐着翻看这几日各处送来的账本,但从昨天起就一直心神不宁,什么都没看进去。听到明蓁的声音,他翻页的手顿住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进来。”
明蓁迈步进来,站定在门口。
“关门。”
明蓁也不多言,转身关了门,继续站桩。
陆云从放开账本,将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再戴回去。双手合握,冷冷地望着她。
明蓁才反应过来似的,向他行了礼,“见过夫君。”
陆云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围着她慢慢绕了一圈。男人一样的短发,女人的衣裳,真是不伦不类!
他最后站定,凉声道:“脱。”
明蓁因意外眉头动了动,却也不叫不闹,抬手去解扣子。从脖子解到衣襟,襟子全解开了,往后一送,一耸肩,那袄子顺着她的双臂滑到了地上。现在里面是件蕾丝边的白纱衬衣。
“接着脱。”他的声音依旧无情无绪。
明蓁缓缓去解衬衣的扣子,修长的颈子、凸起的锁骨一点一点现出来。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他期待的那种悲愤没有看到,也没有得到臆想中的痛快,反而她回视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所有的扣子都解开了,她正要脱去衬衣,陆云从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明蓁头皮一疼,不得不仰起头。
“头一件,把头发留起来。没长长之前,就戴上假发。第二件,往后不许穿男人衣裳。”
他松开她的头发,掌心带着一股腻滑的潮气。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落下去,落到了手腕,一把抓起来,放到眼前。
一双粗糙的手,丑陋可鄙,不堪入目。他不悦地锁起了眉头。当他看到她的手腕时,眉头蹙得更深了,仿佛有人不问自取了他的东西。她未来身上会有数不清的伤,但也只能是他留给她的。他还没动手,谁也不能抢在他前面动她。
“伤哪里来的?”
明蓁满不在乎地看了看,“咱们做苦力,赚的是辛苦钱,又不是官家小姐,身上哪能没点伤?”其实是戒烟时留下的。
“把手养好,指甲留起来,这些难看的伤疤要上药膏,不要再让我看见。见我要梳妆打扮,描唇画眉,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娶了个男人做姨太太。”
明蓁虽心中纳罕,面上却是乖顺。“爷,我是不是要去给几位姐姐请安?”
“不需要。”
陆云从微微压低了些身子,手指将她腮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明蓁,你真当到陆家来做少奶奶的?你就是爷养在院子里的一个玩意儿。”
明蓁听明白似的点头一笑,“倒也是。”
玩意儿嘛,消遣用的,自然有玩腻的一日,倒也不算没有希望。没聘书的姨太太,也就是说出去好听,跟堂子里的妓子没什么两样。碰上个把主家变态的,找一群人来共享的都有。
但以明蓁的猜测,陆云从不过就是把从前受过的统统还给她罢了。她从前可没叫人一起搓磨过他,那么大约自己倒还不至于沦落得太不堪。但也保不准,先想好对策总是没错的。
“不过妾呢,少奶奶做过几回了,头一回做人家姨太太,若有什么不合您心意的地方,您要教妾呀。”她仰着头看他,笑得可谓婉媚,像极了要讨好丈夫的妾。
他知道她在做戏,她也知道他恨她,恨得巴不得食肉寝皮。四目相对,却较着劲儿似地盯着对方,谁都不肯先挪开。
“还有,名字也得改。”
明蓁心里简直要笑死,男人给姨太太取名字的恶趣味原来他也染了。“那请主子赐名吧。”
陆云从静静盯了她一会儿,随意从书案上抽了本书,“不如让老天爷给你取名吧?你挑两个字——对了,这游戏还是你教的。”
明蓁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再一看,他手里的书《孽海记》,好像从前也看过。
“简单点儿,就第一页第一行的头两个字吧。”
陆云从垂目看了看,然后将书一扔,“名字不错,往后就叫‘五花’了。”
“五花?”
“一二三四五的五,野花的花。”
五花……所以,名字他早想好了,故意在这里等着她呢。明蓁欣然一笑,“呀,这名字。主子往后叫我小五,叫我阿花也可以呢,其实不如叫‘五花肉’,好记又好吃。”
忽然阿荣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夫人,三爷说了,宁园谁也不许来……”
他的声音被一个清脆的耳刮子抽断了,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云从的眉头也拧了起来,他俯身捡了地上的衣裳,扔给她,“穿上。”
明蓁衣的服才穿了一半,门霍然被人推开了。衣衫不整的明蓁看过去,看到一个纤瘦的妇人怒目瞪着自己,“大白日的,你们在做什么!”
她身边还跟着个大丫头,见状不敢进来,在外头垂着头站着,只拿眼睛偷偷往里瞟。
他总不会是娶了老女人才有今日的富贵荣华吧?明蓁心里暗暗想。希望不要是,否则又多一个难缠的。
陆云从走上前两步,正好将明蓁挡在身后。“这是我的书斋,希望娘您进来之前,叫人先通报一声。”
很不客气的语气。
哦,原来是他的娘。是亲生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明蓁记得小梅原来说过,但想不起来了。虽然她脸上有了褶子,但瓜子脸杏仁眼,皮肤也算白,想来年轻时是个美人儿。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女人?你带个女人回家,竟然连娘都不告诉一声!这什么时辰,客人还在前头等着,这狐媚子就勾着爷们白日里做这样下作事情!”
明蓁心里想,真冤枉。
陆云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瞪了一眼站在门外的柳芽。是柳芽通风报信的,她心虚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到处乱看。她对这个师兄又爱又怕。早些年重逢的时候,若不是孟春娥拦着,她早就被他给钱打发走了。
明蓁的衣裳穿好了,抄手看戏似地站在一边看热闹。陆云从余光瞧见了,不满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去!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房门半步。”
明蓁应了声“是。”但走了两步又返回来,轻轻拽住他的袖子,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主子,跟你商量点事儿。门就别锁了,成吗?妾这人有点毛病,一喝水就爱跑茅房。你锁着我,一时来不及开门,那就不好了……对吧?
你晓得,我们家从前规矩大着呢,女人起身后房门是不许关的,白日里关门那是非常不名誉的。就不说我家了,瞧你家老夫人也不乐意,对吧?我又不会逃。”
陆云从厌恶地扯开袖子,“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逃。”
明蓁莞尔一笑,“妾哪里有那个胆子呢?”福身一退,可才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主子,妾饿了,也渴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水米未进呢。”
陆云从磨了磨牙,扬声对着柳芽道:“去厨房里弄点吃的给五姨娘送去。”
柳芽“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了。
“多谢主子!”明蓁带笑款款地退了出去。
现在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孟春娥刚才走得太急,岔了气,寻了张椅子坐下直喘气。
“早就让你成家,你不肯。现在忽然弄来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别人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当是玩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就算你要弄女人进府,好歹要跟老爷和我说一声吧?你这样一声不吭,不怕人家说你目中无人?”
孟春娥说到这里,又想起从前种种辛苦,悲从中起,垂起泪来。她这一生起起伏伏,苦多甜少。当年先是遇到陆公子陆柏麟,为陆家不容,自己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后来陆家二老归了西,陆柏麟再无人管束,才派人到处找寻他们母子。可惜造化弄人,还未相认,儿子就遭难跳了洛河。
孟小棠的死讯几乎要了她一条命,也错过找来的陆柏麟。要不是心中有个信念,又得曾四小姐接济,她怕早就病死了!生生盼了三年、苦了三年、以泪洗面了三年,终是老天有眼,真叫她盼回了儿子!但儿子却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儿子做什么营生,却知道赚了些钱。孟春娥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他们去了锦南陆家认祖归宗,孟小棠便成了陆云从。
陆家是豪族,家大业大人多嘴杂,站住脚跟也并不容易。虽然陆家二老不在了,陆柏麟的原配和当家大少爷却还在。他们母子俩仍旧是吃了数不清的苦,可为了能过上堂堂正正的日子,再多的苦她都咽得下去。
大约真是否极泰来了,熬死了正牌太太,大少爷前几年又被绑匪撕票没了命;四少爷爱玩,开车撞了墙,瘸了一条腿,整日藏在家里不见人。陆柏麟这一房便只有陆云从能倚靠了。果然是自己的好儿子,吃苦好学,家里的生意也都渐渐交到他手上。
去年陆柏麟中风,陆云从坚持分了家,又说洛州气候好、有名医,就举家搬来了。孟春娥并不想回洛州,怕被人认出来。可陆云从坚持,她也无可奈何。这不再是从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孟小棠了,而是陆家四房的主事人。心硬手狠,说一不二。
所幸洛州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名角孟小棠再也无人记得,孟春娥这才安下心。
“怕?怕谁?陆大奶奶吗?还是孙少爷?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陆云从坐回自己的书案前。
孟春娥叹了口气,“那至少也要跟你父亲说一声,是不是?”
陆云从轻蔑地笑了笑,“老头子中风在床上,神志不清的,说不说,有分别吗?娘,我的事情不用别人管,你自己打打牌看看戏,可消遣的法子多了去了,不要把手伸到我院子里来。”
柳芽满腔不忿,气咻咻地往厨房去,刚出了院子就看到阿荣正倚靠在墙上垂着头揉着脸。她略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关心地问:“阿荣,你没事吧?呀,脸肿了?”
阿荣忙放下手,“柳芽姐,没有,我没事。”
柳芽站到他旁边,叹了口气,“每次看到你,就想到我弟弟……如果我爹当年没卖掉我,我弟弟应该也有你这么高了。”
阿荣看了眼柳芽,她正看过来,对着他笑了一下。
柳芽是陆夫人房里的人,而且,据说是内定给陆云从的姨娘,人又厉害,所以府里当差的人对她都有三分惧怕。阿荣没想到她也同他们一样有着伤心事,一下就觉得她可亲多了。
柳芽过了一会儿,又问:“阿荣,我问你,那个女人当真是三爷娶的姨娘太?”
阿荣是陆云从在山里头捡来的,只对他一个人忠心,尽管柳芽对他这样客气,可他不愿意乱说陆云从的私事,只点点头应道:“嗯。”
柳芽心中怨恨起来。师哥从前对她多好啊!她和师哥的情分,是旁人谁也比不上的。那时候,孟春娥脾气坏,动辄打她骂她,都是师哥给拦住的。虽然现在师哥再也不许她提过去 ,让她把“孟小棠”三个字烂在肚子里,现在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叫她害怕,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锦南陆家不说了,可现在的这个陆家,她就是半个主人。孟春娥为报她当年的不离不弃,是许了一个姨娘的位置给她的。她没傻到想要做少奶奶,因为知道他大约会娶曾四小姐。她不嫉妒,因为曾四小姐出身高贵,对师哥和孟春娥也有恩。她抢不过,情愿让位子给曾四小姐。但是旁人就不行!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竟然抢到她前头做了姨娘。好在是五姨娘,就是说陆云从至少还会纳三个妾,那么其中怎样都该有自己的位置吧?
阿荣毕竟是孩子心性,被柳芽七转八绕的,还是套出了不少话。柳芽往厨房去的路上就在暗暗琢磨,这位五姨娘是被他家人拿来抵债的,先前还嫁过人,是败柳残花。柳芽打从心里瞧不起她,她有什么资格霸占着师哥呢?好像陆云从对她也并不怎样上心,一辆黄包车拉进来的,没有宾客、房里也没人伺候,连孟春娥前头都没过明路。最重要的,陆云从昨夜里根本没留宿,瞧今日那形状,似乎也不怎样客气。
所谓打狗看主人,柳芽决定先试一试陆云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再来想自己下一步如何走。在锦南陆家那几年,后宅里的争斗,她耳濡目染也很有些心得。一些孟春娥不好出面去做的腌臜事,还不都是她去做的?她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磋磨这么个姨太太,她有的是办法。
陆家厨房里时时刻刻都有人,灶上的火也不熄的。大司务这会儿正在同做粗活的小丫头交代什么话,见柳芽进来,忙笑问是不是夫人要什么吃食。
柳芽只说自己随便拿点东西,让各人去忙。她在厨房里摸索了一遍。陆家是阔气的富户,好东西端出去,主子们也不过随便动几筷子,端回来的剩饭剩菜,也比普通人家瞧着体面。
大司务斜着眼睛瞥见柳芽弄弄这个,搞搞那个,最后装了几盘子很砢碜的剩饭菜端出去了。
明蓁这会儿饿惨了,在床上歪靠着。有人到了门边,细声细气地道:“五姨娘,饭来了。”然后也未待她开口,那大丫头就径直进来了,将托盘往桌上一放,“五姨娘,这会儿厨房都忙着,您先垫垫肚子,等回头他们做好了我再叫人送过来。哦,对了,我是夫人房里的,叫柳芽。”
明蓁看了她一眼,细长脸,细长眼,瞥着人看时倒有三分媚相,那目光里的敌视和鄙屑也不加掩饰。这样的穿戴做派不是粗使丫头,不是姨娘,怕就是通房丫头了。
明蓁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到那桌上的饭菜上,“爷让你端来的?”
柳芽点头,“嗯,是三爷吩咐的。”
“行,放下吧。”
柳芽退着出去了,离开前,见明蓁走到了桌前拿起了筷子。她心中鄙夷,什么地方来的破落户,连这种东西都吃得下去!
明蓁拿筷子在那残羹冷炙里拨了拨。她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主人吃不完的东西往往都给下头人吃,但凡要点脸面,剩下的东西都不会太难看。现在这碗里坨成一团的烂面条,散碎的鱼尾巴,捣得稀烂的狮子头,大约拿去给收泔水的都比这看着体面些。
是陆云从故意交代的?喂狗的饭都比这强。好在还有一小块白糖糕看着还清爽些,明蓁捏着吃了,用筷子把那剩饭剩菜又搅得更不成样。
送来的茶也是凉的,明蓁将就着喝了一口,继续躺到床上。看来晚上有场恶战,肚子既然吃不饱了,那就更要先睡一觉保存体力。
陆云从在外头应酬完,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家里人正在吃晚饭。
孟春娥坐在主座上,左手边的空位是留给陆云从的。柳芽站在孟春娥身边伺候她用饭,陆大奶奶苏梦华带着五岁的孙少爷陆予杭坐在孟春娥右手边。
孟春娥毕竟不是苏梦华的正头婆婆,且对这个出身高门的便宜儿媳也有些惧,索性让她上桌不需伺候婆母。再过去是陆二小姐陆蕊秋,四爷陆云泽,他身边站着的是他房里的大丫头姝卉——陆家四房也就剩这么多人了。
众人见他回来了,都放下筷子招呼。孟春娥让柳芽过去加付碗筷,陆云从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叫住柳芽,“不用了,我在外头吃过了。你们接着用饭吧,我先回去歇会儿。”
陆云从往外走的时候听见陆蕊秋的声音,“娥姨,下月初督军府办舞会呢,沈家夫人说还没见过您,请您这回无论如何都要出席呢。”
陆云从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些。他知道孟春娥顶怕交际,虽然扶了正,到底在那几个少爷小姐前硬气不起来。兼之又怕被洛州的故人认出来,所以总不肯出去应酬,就显得格外畏畏缩缩不上台面。众人都晓得她怕出去丢丑,但看破不说破,因着陆云从,总给她些面子,因此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你们年轻人去吧,我都是老太婆一个了,哪里跳得动?”孟春娥果然推辞。
苏梦华笑劝道:“娥姨还是去吧,我猜沈家大约是要正式公开二妹和沈大公子的婚讯了。咱们家一个长辈都不去,说不过去的。”
“二小姐的婚事云从都安排妥了,绝不叫二小姐受委屈。”孟春娥还想推辞,可还是经不住众人都在劝,到底应下了,“那我就去同亲家们碰个面,老爷在家里没人照看着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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