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一个戏子,爷想怎么玩还不就怎么玩!在洛州地界儿,还没瞧见谁敢跟爷说句‘不’字!”
雅座间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哐当一声响,吓得德庆班班主庆祥瑟瑟发抖。
庆祥的脸快垮到地上了,又不得不赔着笑,一张脸比哭还难看。“二爷、二爷,这……这……咱们那位是个烈性子,搞不好要抹脖子的……”
男人一掀旁边的随从端着的托盘,露出排列整齐的一盘银子,“爷还就喜欢烈性子,他孟小棠真要抹脖子,就到爷眼前来抹。抹得漂亮了,说不定爷一开心就不难为他了。”
庆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二爷,不瞒您说,上回在晋州,就差点闹出人命。这可万万使不得……”
男人抬了抬眼皮,掏了掏耳朵,“庆班主,你们德庆班上月住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听说那人和孟老板同住一屋,还同你们整个戏班子把酒言欢。衙门怀疑他就是乱党的头目!爷呢,是德庆班的铁杆儿戏迷,也不想瞧见好好一个戏班都投进大狱里头,是不是?叫孟老板来,交代清楚就完事儿了。”说着一递眼色,身后的随从将那一盘银子递到庆祥的面前,托盘上还有一个小纸包。
漏花窗外,一人身穿白色西服、头戴礼帽,纸扇轻摇,极是飒爽风流。他看了半晌,然后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边走边摇着扇子讥笑道:“二哥这是要糟践谁去?”
旁边的小跟班模样俊秀,仔细一看,耳垂却是有小洞,原来是做了男装打扮的小丫头。丫头小梅快要哭出声,讨好地说:“五小……”
扇子停下来,帽檐下一双俊眼冷冷扫过去,原来是个穿了男装的年轻小姐。丫头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自然没下力气,样子却夸张,“哎呦”了一声,接着期期艾艾道:“五爷,求您了,去救救孟老板吧,您忍心见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就这样被毁了啊?”
明蓁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与卿何干?”
小梅拉住明蓁的胳膊,撒娇道:“五爷,我们可喜欢看孟老板的戏了,要是他真抹了脖子,以后还去哪里听戏啊,还要不要人活了?”
明蓁把胳膊抽了出来,不耐烦道:“知道爷最烦这些妖里妖气的戏子,小爷懒得管。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今日爱这个、明日又爱那个,不过看中一副皮囊。反正这花花世界,好看的皮相层出不穷,总有新鲜的——你们啊,死不了的!”
小梅一跺脚,“五爷,不争馒头争口气,二爷是怎么对您的啊!您要是从他手里抢了人,不知道能把他气成什么样儿呢!您忘啦,前几天谁在老爷前头嚼舌头说您……”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心道,幸好没说错话。
“二爷说您逛窑子赌钱狎妓,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刘家四爷打得剩半条命。还说啊,烟花柳巷一大半窑姐儿都是您的相好,简直辱没祖宗!五爷,您不看功劳看苦劳,我这样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赔了名声跟着您出入青楼这么多年,也没求过您什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那点儿念想?”
明蓁气笑了,停了脚步,小梅自顾自地说着,差点撞上她。
明蓁扇子一合,扇柄往小梅头上一敲,“得了得了,姑奶奶您就歇歇嘴吧,爷给你去救人还不成?说起来,这兄妹二人同抢一个戏子,听起来倒是刺激。”
隔了几日,孟小棠下了戏,刚卸完妆,就有人来要带他去揽月楼见官。
庆祥陪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边暗骂着自己不干人事,一边又只能自我安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德庆班大大小小的性命都在明文翰明二爷手上。官字两个口,上下都能吃人。罢了,成了角儿的,谁没这么一出呢!
“小棠啊,你同明二爷仔细分辨,咱们都指望你了!”庆祥挤出几滴眼泪,真情假意他自己也辨不出。
孟小棠尚蒙在鼓里,还安慰道:“班主莫慌,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来寻我娘的,怎么会是乱党?我同他们说清楚就好,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诬陷咱们。”庆祥胡乱点头称是。
到了揽月楼,有几个兵勇见人来了,引着孟小棠去了包间,把庆祥打发走了。
庆祥心底叹息,“小棠啊小棠,我养你们母子十多年,对你们不薄,就当是你报恩吧!有了明二爷做靠山,在洛州不怕没有好日子过。”但心底到底是愧疚难当,索性找了一间酒馆把自己灌了个大醉了事。
小梅从门缝里看见孟小棠进了包间,早急得不成样,“五爷,快点吧!人进去了!”她早早打听清楚了,明文翰今日就会对孟小棠下手,是以一整日都在揽月楼里蹲守着。
明蓁却是不紧不慢地坐着又听了一首评弹,这才赏了歌女一锭银子。歌女眼含春水,媚眼轻抛。明蓁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唱得好,下回还叫你来唱。”
歌女含嗔带怨道:“五爷风流,向来喜新厌旧,这是多久没听桃红唱歌了?”
明蓁还要同她打情骂俏,小梅忍不住了,将她连推带拽地往外赶,“五爷,赶紧的,等着救命呢!”
明蓁哈哈大笑,“好,好,辜负了美人了,下回定然补偿桃红姐姐。”然后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出了包间,往二楼去。
二楼早被清了场,守着两排兵丁。为首的一见明蓁,顿时苦了苦脸。这位洛州总督家五小姐最是难对付,虽然是庶出的小姐,但在明家却向来是无法无天,无人敢得罪。
说是出生当日,有位道长正在家中给老太君布道。道长忽然放下拂尘,问:“府中可是有妇人临产?”
老太君极是诧异,道:“确实是,道长何以得知?”
道长还未开口,这时候丫头进来禀报:“老太君,二姨娘刚刚生下了一位小姐。”
道长便向老太君道喜,说这个婴孩是大富大贵之命,前途贵不可言,明家生死全系于她一身,万万不可怠慢。
众人将信将疑,并未对这女婴特别另眼相待,结果第二日明老爷就进了总督。明老爷大喜,便对她尤其宠爱。
有一年明家二子明文翰同明蓁抢一个小玩意儿,明文翰向来瞧不上这个庶出的妹子,便是将她推倒在地,脑袋上磕出了血。结果当日明老爷在外头就受了乱党的刺杀,中了一箭。回到家里见明蓁受伤躺在床上,想起道长的话,大惊失色。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汗毛,凡事千依百顺,唯恐她一个不开心伤了自己。
明蓁生母死后,突然转了性子,整日里做男人打扮,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明老爷一管教她,她便闹得家宅不宁,家里的人还会染上倒霉事。如此一来,便无人敢管教,只得由她去了。她更是无法无天,连“五小姐”也不许人叫,只准叫“五爷”。
明蓁拾阶而上,兵丁头目硬着头皮上前作揖:“五、五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明蓁斜眼一扫,那人只得让开了路。可坏了明文翰的好事,回头也脱不了一顿胖揍。他便赔着笑,“五爷,二爷在上头有重要的军机要事在谈,您老人家能不能移步去对面邀月楼?”
明蓁脸色一冷,小梅狗仗人势般地哼了一声,“吴队长也敢挡五爷的路?你是皮痒痒了不是?”
吴队长说着“不敢”,眼睁睁看她上了二楼,闲庭信步地走到了那间包间外头。
廊子里的花凳上摆了一盆万寿菊,明蓁摇着扇子俯身看花盆上的字,“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好!好!真是好意境。”
房间内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像是桌翻盘碎还夹杂着人声低呵。吴队长紧张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门,踟蹰着是进还是不进。毕竟明文翰交代过,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他。
明蓁眉头蹙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扫了雅兴,她直起身子,“这是什么军机要事?怎么像是在演全武行?二爷身子金贵着呢,你们也不进去瞅瞅?”
吴队长可不敢,他同副手面面相觑,小梅则是一个劲儿地拉她的袖子。明蓁一收扇子,“得了,你们不心疼二爷,爷可心疼呢。”说完抬脚一踹,踹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咒骂声随着也飘出来,“谁不长眼……”
包间里有张罗汉床,明文翰此时正压着一个人,他正欲发火,一见来人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小梅见状,尖叫一声,羞得小脸通红,人跑出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了。
明蓁扶起一张椅子,施施然坐下,跷了二郎腿,瞅着两人微微一笑,“是妹子我。妹子没长眼,二哥你继续。”
趁着明文翰一走神的功夫,他身下的人猛地一挣扎,推开了明文翰,连滚带爬地从罗汉床上滚下来。
明蓁见茶几上有一壶茶,自顾自倒了一杯。明文翰正要拦,嘴刚张开,半途却咬牙闭上了。那茶本是给自己助兴用的。
他理了理衣衫,系上裤带,讥讽道:“五妹今日真是闲,我当你还在艳阳苑里醉生梦死呢。”
明蓁闻着手里的茶,茶是好茶,她慢慢啜着润嗓子。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不过庸脂俗粉见多了,听说二哥这里有个……”明蓁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人身上,只是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一袭月白长衫,苍白的手掩着衣衫。涨红的双腮似染了海棠颜色,那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带着滔天的怒意和羞愤。双唇在颤抖,连同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是深秋白露洗过的芙蓉花,花蕊在西风里细细惊颤着。
那样一张脸,直看得人出神。
明蓁情不自禁往前微微倾了倾身子,良久才涩涩地吐了后半句话,“……人间绝色。”
明文翰嗤笑,“轮得到你?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跟窑姐儿厮混就罢了,难不成还玩起了男人?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五妹,别忘了,你跟曾家还有婚约的!”
那茶越喝越渴,明蓁胸中燥热起来。她解了一粒钮子透气,稳住心神。她从孟小棠脸上挪开了眼,闲闲地把玩着扇子。扇了扇,热气还是往上顶。
“二哥同我还说什么脸面?咱们明家最不要脸的就是你我兄妹二人了。二哥玩得,我也玩得。要不,叫这个……对了,叫什么来着?”
孟小棠怒瞪着两人,扶着床柱站起身,咬着唇一言不发。他是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为了德庆班的老老少少,他逃不得、反抗不得,但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大不了就从楼上跳下去!
明文翰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妹子今天是和他杠上了。明蓁拿扇柄指了指孟小棠,“小美人儿,离那窗户远些,掉下去爷可捞不住你,死了怪可惜的。梅哥儿!”
小梅在外头听见明蓁叫她,忙回话:“爷,在呢!什么吩咐?”
“去把我的那件美人氅拿过来。”
小梅应声去了,心里直犯嘀咕,这刚入秋,穿什么大氅,不怕捂痱子?但人利索得很,外头有明蓁的马车停着听伺候。小梅上了马车,叫车把式快马加鞭赶回家拿衣服。
孟小棠被她看穿了心思,唇咬得更深了。
明文翰不想得罪明蓁,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一堆笑,打着商量,“五妹,这个人可是通了乱党。我呢,不过吓唬吓唬他,叫他老实交代。二哥还有要紧事,改天同你玩儿。人我也得带去牢房里审问,否则,放走了乱党,可没法交代。”
明蓁噗嗤一笑,也站起身。她头有点发胀,不得不捏捏眉心。慢悠悠踱到明文翰面前,又慢悠悠踱到孟小棠面前,“二哥逗我玩儿呢,当我是三岁的孩子?怎么审案子要脱衣服吗?这么有趣的事情,也得叫妹子开开眼。要不,我帮二哥一同审。说不定问出点儿什么,爹还能赏我呢。”说着,一伸手,“嘶啦”一声,把孟小棠本就所剩不多的一点零碎长衫彻底扯掉了。
孟小棠惊惧地望着明蓁,他半裸着身子,恨得发抖。本以为遇到了救星,谁曾料这一个更加混账,还是女人!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双目瞪得欲裂,眼角更红。
明蓁挑了挑眉,歪着头上下打量他。人虽清隽,却并不是干瘦。唱戏的人,从小练功,那苦是常人不能想的。这一身紧实的精肉倒也事出有因。
明蓁心里瞧不上他。想他身上不会一点功夫皆无,却是生生立在这里被明文翰羞辱玩弄,说不定心里早打算半推半就从了他呢!
明蓁那上下流动的目光便越发放肆轻蔑,“啧啧”两声,扇骨在掌心里敲了两下,“二哥眼光不错啊,真是个妙人儿。”
明文翰再混账,也不至于跟女人面前行苟且之事。但这个妹子就说不定了,什么混账事怕都做得出来。万一事情传到父亲的耳里,挨训的只会是他。这会儿心里怯了三分,明文翰皱起眉头,“五妹,这太不像话了!”
明蓁的双眼盯在孟小棠身上,仿佛要把这人看穿一样,却似笑非笑地应着明文翰的话,“二哥跟妹子还说什么体统不成?怎么样,你先,还是我先?……要不我先审一审,看看到底是不是乱党,若真叫妹子看出什么端倪,再叫二哥审一审,如何?”
外头小梅敲了三下,“五爷,衣服拿来了。”
明蓁叫她进来,小梅应了声“是”,推门进来就看到了半裸的孟小棠,脸顿时红透了。她低着头捧了衣裳给明蓁,“五爷……”然后快速退了出去。
“二哥既然这么谦让,妹子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明蓁将美人氅一抖,罩在了孟小棠身上,然后替他系好了带子,眼睛一直放肆地盯着他。
孟小棠本想把大氅扯掉,无奈需要衣裳蔽体,只得由她去了。只是脸偏着,咬着唇看着地面。
明蓁烦死这假惺惺的娇作样,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掰到眼前。但他冷着脸始终不看她。明蓁轻浮地捏了捏,只觉得手下肌肤竟然比艳阳苑的花魁芳菲还要柔腻。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些惑人心神妖精玩意儿!然后一松手,转过头对明文翰拱了拱手,“二哥,那人我就先带走了。”
见明文翰还要说话,她勾唇一笑,“二哥该不会真要瞧我怎么玩戏子吧?”
“你……!”明文翰简直要被气吐了血。
明蓁哈哈大笑,“那谢二哥割爱了。”说着隔着衣服一抓孟小棠的胳膊,“美人儿,跟爷走吧!”
小梅等在外头,见门打开,明蓁牵着孟小棠走出来,顿时喜上眉梢。明蓁冷眼一扫,小梅把话咽了下去,狗腿子一样跟在两人身后。
孟小棠心中忐忑,不知她要把自己带往何处。但跟女人在一起,总好过跟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在一起。一手被她牵着,一手笼着衣服,垂着脸往前走,但余光仍能见路人投来的轻蔑嘲讽的目光。他暗暗咬着牙,将一腔羞愤狠狠压下去。
上了马车,明蓁立即厌恶地丢开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小梅坐在孟小棠对面,十分稀罕地盯着他看,边看边赞许地偷笑。好看,真好看,比戏台子上好看一百倍!
孟小棠被她盯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脸也涨红了。
明蓁余光见小梅的口水都快落下来了,恨铁不成钢地拿扇柄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小梅吃痛,哎呦一声,心里却仍旧快活。“孟老板,您过两天是在天和戏院唱《龙凤呈祥》对吧?龚云飞龚老板和您一起……”
明蓁冷冷地清了清嗓子,小梅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虽然小梅穿着小厮的衣服,但孟小棠看得出她是个女孩子。见小梅一副天真模样,不像助纣为虐的恶奴。再看明蓁,大约是和自己年纪相仿,个头在女人中算高挑,加上周身不可一世的气度,倒显得比寻常的公子哥还张狂。
他此时总算是回过味来,斟酌了片刻,冲明蓁抱了抱拳,“孟小棠多谢小姐搭救……”
他一开口,小梅就使劲冲他摇头挤眼睛。孟小棠怔了一下,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手僵在了那里。
明蓁冷哼了一声,斜斜看了他一眼,忽然慢慢往前一凑,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到了眼前。
“搭救?爷可不是救你,只是代爷的二哥去审一审你这个——乱党。”说完,饶有兴味地靠回软垫里。
见他脸上颇有了些花容失色的意思,心道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啊,难怪叫这么多人牵肠挂肚。可一转念,明蓁脑子里忽然又闪过母亲望向戏台子时的那一双含情目,顿时敛住了笑意,懒得再看他,由他惊惧不安去。
小梅怕孟小棠又说错话,惹了明蓁的忌讳,忙好心道:“孟老板,这是我们五爷。您放心,五爷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您有什么冤屈,跟我们五爷说,五爷给你做主,啊?”然后又对他打了个眼色。
孟小棠不明其中原委,但见这小丫头一直称她做“五爷”,便也道:“五……五爷,我真的不是乱党……”
他声音清亮柔润,但听得明蓁胸中越发浮躁。她抬手一挥,示意他不要再说,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起来。
孟小棠无助地看了小梅一眼,小梅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他只好闭嘴不语。
车行了一阵,小梅挑开窗帘看了一眼,然后凑到明蓁耳边低语,“五爷,您看是回府里,还是去广宁街?前面离德庆班不远了,要不顺路送孟老板回去吧?”
孟小棠闻言双目一亮。但明蓁却没睁开眼,不耐烦道:“回什么回?案子都没审呢,放走了乱党,这罪名,你担当得起?”
小梅吐了吐舌头,又坐回原地。见孟小棠求救般的目光,抱歉地摇摇头。
天暗了下来,车厢内也昏暗了起来。孟小棠的一颗心随着这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心神不属。想起上月,一个自称姓陆的中年男人找到了母亲,同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人走后母亲就变得十分反常,常常莫名地对着镜子默默流泪。还将自己揽进怀里,喃喃自语,“熬到头了,咱们熬到头了。小棠,你放心,娘会为你争的!”他想再问,可母亲却什么都不再说了,只叫他一定要保密,陆叔叔的事情,什么人都不要说。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却听见明蓁忽然开了口,是对车把式说的,“茂叔,去广宁街。”
广宁街上有明蓁的一处外宅,她一向花天酒地,明老爷也管束不住。怕她行为不端带坏弟妹子侄,便叫她晚归或醉了酒就在外头歇好了再回家。后来她索性就常常在宅子里叫局子,把相好的女人往这里叫。一来二去,都晓得明家这离经叛道的五小姐有一处寻欢作乐的宅子,暗地里都笑称是“销魂场”。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茂叔拍开了门。明蓁走在前头,小梅同孟小棠跟在后头。小梅隐隐觉察到明蓁心情不佳,她没开口交代如何安置孟小棠,小梅也不敢问。孟小棠更是不知所措。
穿过一进院落,管家吴叔远远从内院疾步走出来,然后拢着手在明蓁耳旁低语了几句。明蓁的眉头蹙了起来,看了吴叔一眼,思忖了片刻,转身对小梅道:“去,把美人儿送到我房里去。”说完匆匆随着吴叔去了别处。
孟小棠心里咯噔一下,送到她的房间?
小梅最是知道她家小姐的,明蓁从来不住那间房,一直空着的,但外人不知。小梅想,大约是怕明二爷明日里来拿人,明蓁故意叫二爷知道,孟老板现在是她心尖上的人。看来明蓁是真打算罩着孟老板了,这下不怕明二爷了!
小梅欢欢喜喜地上前去引路,但孟小棠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听明蓁道送去她房间里,怕她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情,便往后退。边退边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小梅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使不得,使得,使得!您受了这许久的惊,快随我去歇歇吧!”
孟小棠一直往后退,人在大氅里,冷汗热汗一齐往下流。他记得来时路,撒腿就想跑。但小梅也是个手脚伶俐的,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孟老板,您不能走啊!”说不定明二爷派人在外头盯着呢!
两个人正拉扯间,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枪响,把两人都震住了。小梅眼珠一转,“孟老板,我是您的戏迷啊,敬爱您都来不及呢,我不会害您的。您怎么能连戏迷都信不过呢!快躲起来吧,再晚了,二爷闯进来可不得了了!”
孟小棠进退两难,但觉小梅实在很有戏迷的样子,不像个狼心狗肺的,只得一咬牙跟着她去了明蓁的房间。
那头明蓁和吴叔快步走到西厢房前,明蓁推门进去,吴叔守在了外头。一进屋就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明蓁的眉头也蹙深了。一挑内间的帘子,她的大床上正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男人。那人闻声下意识就举了枪,待看清是明蓁时,方才松了口气,颓然地放下枪。
明蓁走近了几步,那人肩膀虽然绑着纱布,但血都渗出来了,他刚才正在自己拆纱布,因为疼痛,额上渗了一头的汗。明蓁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冷眼站在一边瞧着。
男人终于扯掉了所有的纱布,伤口一片血肉模糊。明蓁脑子懵了一瞬,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骨头。她终于挪开了眼,捡着一张椅子远远坐下。
男人歪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了看明蓁,颇是无奈地笑了笑,“丫头,你是打算看着未婚夫死在你床上吗?”
明蓁动了动,松了松领结,“四公子是打算让我明家人给你陪葬不成?”
大约是疼狠了,男人力有不逮,躺了回去,气息也虚浮,“放心,我就待两天,不会耽误你寻欢作乐。”声音竟是渐渐淡了下去。
明蓁起身走近了,想要探手去摸,却忽然被曾少铭握住了手腕。他目光警觉,掌心灼热。明蓁“哼”了一声,就势往下一压,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额上。额头烫得吓人。
“你这伤口不处理,早晚我要守望门寡。”
她抽出手,去门外同吴叔交代了几句,然后再转回来。曾少铭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望得她心头一片焦躁——也不知道是吃什么上火的东西。
不多会儿,吴叔拎着医药箱子进来了。明蓁没再说什么,卷了袖子三两下剪了曾少铭的衣服,吩咐吴叔拿去烧了,然后一声不吭地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这边刚弄好,那边吴叔急匆匆在门外低声道:“五爷,东旺说道府衙门的捕役正往咱们这处来了!”
明蓁叹了口气,擦了擦手站起身,瞥了眼曾少铭,道:“四公子,这份人情,您可记好了。”
曾少铭冲她拱了拱手,“五爷大义,少铭若无命铭记,自有青史留名。”
明蓁冷哼了一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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