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话山呼海啸,无疑是一场决堤而出的洪水。
姜念也很清楚,藏在心里尚能维系体面,一旦出口,这个家就没了。
而她已然踏出那一步,再容不得半分软弱侥幸,只能将心里那条旧痂也一并撕开来。
“我问你,五岁那年给我算命的道士,是不是你故意找来的。”
虽是询问,但语气笃定。
姜妙茹也看向床上的人。
而男人失神仰躺着,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姜念抿唇笑一声,眼眶却倏然红了。
“我再问你,我娘亲的死,是不是你下的手。”
提到林氏,男人忽然笑起来,形容愈发癫狂,到最后涕泪横流,手脚轻微抽搐。
“我,是我……”
“爹爹!”姜妙茹不敢置信,“林夫人分明是难产而亡,这跟您有什么干系!”
她当人神志不清了。
唯独姜念,心底最后一点希望被掐灭,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只定定瞧着他。
“是我心有不平啊……”榻上男人跪起身,手臂乱挥不知说给谁听,“我是隆丰十八年,二甲十四名的进士!”
“师承东宫太子师,当今太保岑望辛!”
“当年先帝见余,曰余或可为治国安邦之才。谁料人心易变、天命终寝,报国之志明珠暗投,白白耽误这一世啊……”
姜念眼睛生疼,眨了眨,竟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淌到面上。
“众里寻他千百度……”
看着姜默道,她却想起了辛弃疾的词。
继而话锋一转,眸光落到他身上,“姜默道你回头看看,那个人还在吗?”
她甚至不想问,为什么要谋害发妻,为什么偏偏选她来揽霉运。
她只问,昔日荣光与他,还有半分干系吗。
“我只知道……姜大人,为着你的心有不平,我五岁丧母,七岁差点病死,十三岁去爬男人的床。”
重新对上男人的视线,她说:“怎么你很惊讶?这就是你的女儿,什么勤勉淑慎、温婉恭谨,我这辈子都没机会沾着。”
“你看不起崔红绣是吗?我跟她半斤八两,差不了多少;无非是我运气比她好,攀上的男人比你有用!”
场面早失控了。
姜妙茹愣着神听人说完,看见自己父亲跪坐在那儿,面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而姜念终于呆不住了,说完这些踉跄着往外逃,门板重重磕出声响,却仍叫姜妙茹不知所措。
怎么了呢,这些人都怎么了?
白刃窥见门口的身影,立刻迎上去。
可不等他出声,姜念手脚并用要往车上爬,吓得他立刻取了脚凳给人。
帷裳放下了,他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姜姑娘,是要回去吗?”
无人应答,他又问了一声。
最后还是自作主张,起程驶回听水轩。
却在半路时忽然听人开口:“放我下车。”
见过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白刃只能先缓下车驾。
“姜姑娘,如今形势严峻。”
“我说,放我下车。”
白刃不敢要她说第三遍,牵停缰绳,安排随行的人封锁这一里路。
马车、人流都在眼前消失。
背后是一处废弃的宅邸,大门上都结了蛛网,不知多久没经过人烟了。
可对她来说,正好。她现在不想见人,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靠着墙角抱膝蹲下,姜念把头埋进去,幻想自己是几步之外那座石狮子。
石狮子不会有至亲做仇敌,更不会报了仇依旧悲痛欲绝。
原以为出来再哭一场就好了,可她真变了块石头似的,麻木到流不出眼泪。
会有人着急吗?
或许会有的,可她是个自私的人,她现在只想这样躲着。
直到小腿酸胀到失去知觉,人也将在自己膝头闷死时,她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重重喘息。
一双黑靴闯入眼帘,姜念不知他何时在那儿的,又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可当她沿着鞋尖一路往上,最终仰头定在那人面上时,读出的不是怜悯,甚至也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
他说:“我在这里。”
姜念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或许是在这人面前哭过太多次,太熟练了,眼泪夺眶而出,没一会儿就变为放声大哭。
这样小小的一个人,抱膝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谢谨闻竟也恍惚了,分不清那究竟是姜念还是年少的自己。
直到听见人喊“谢谨闻”,他才如梦初醒般蹲下身,把人护进自己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
他抚着人发髻安抚,又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
最后如抱孩童一般将她揣在身上,说:“我们回家。”
余下半里路,是谢谨闻抱着她走回去的。
碧桃见到白刃时就知不对,匆匆跑出来,也只看见这一幕。
男人怀里护着一名少女,此刻他高大的身形不再是震慑,反而令人安心。
“姑娘……”
她早该想到的,不叫她陪就是要出事,每回都是这样。
谢谨闻把人放到榻上时,姜念哭得脱力,躺着似会被眼泪呛到,便又抱她起来靠在床头,在她后背垫了丝枕。
屋里很静,只有她的啜泣声。
谢谨闻不出声,只静静握着她一只手。
在船上知晓她过去的时候,他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近来兵戎在即,昏头转向之际,频频有人脱口而出:“若当年舒大将军尚在就好了。”
谢谨闻没像先前那样失控离席,只是被迫一遍遍回忆着那张可憎的面容。
本以为该有些许淡忘,毕竟他十几年没见过那人了,连画像也不曾;可伴着那份未报的仇,那张脸甚至依旧鲜活,历历如昨。
且今日他知晓,就算报了仇,也是一样。
心结解不了,就只能自己放下。
他抬起手,指腹拭去少女面上泪痕,却被她顺势抱住手臂,紧接着缠入怀里。
她没说话,谢谨闻复又拥住她。
“你有我,”他了然开口,“从今往后,你可以依靠我。”
没有父亲,也没关系。反正他们都没有。
能这样靠在一起,何尝不算一桩幸事呢。
姜念再清醒时,天已经黑了。
好在床头留一支蜡烛,烧开了满室昏暗。
她手臂刚动了动,指尖就被人卷进掌心。
男人的手,宽大、温暖,姜念想了想才记起这是谢谨闻。
他已然坐起身,晃着幽微的烛火,能窥见他身上衣着齐整,显然是备着随时起来的。
“吃碗馄饨。”他替人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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