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清晨起来跑步,心情兴奋而激动,脚下便刹不住了,一口气跑到光明湖边。事情澄清了,今天他又要上班了。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日子,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上班前也一大早起来跑步。那时年轻啊,一激动不知跑出多少里路!是啊,困厄这么多天,现在他像一只冲出笼子的猛虎,力量与速度惊人爆发,以宣泄心中的块垒。
光明湖畔修了一座栈桥,深入湖心。侯亮平跑到栈桥尽头,站在小亭子里极目远眺。湖面流荡着淡淡的雾霭,环湖耸立的高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冬天,岸边的老柳树脱光了叶子,但柳枝随风飘摇轻抚湖面,依然婀娜多姿。太阳出来,阳光照亮了整个城市,也照亮了侯亮平的内心世界,侯亮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今天审讯刘新建。当他和陆亦可器宇轩昂地走进审讯室时,刘新建坐在受审席上,正放松地闭目养神,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刘新建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一刹那,仿佛遭到雷击,顿时石化!侯亮平注意到,刘新建的脸色死人一样灰白,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
侯亮平在审讯桌前坐下,明确告诉刘新建,中央巡视组已经过来了,赵瑞龙和赵家都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可以讲江湖义气,继续为他们扛着,但我说过零口供定你的罪,就一定说到做到。
刘新建的崩溃是预料中的事。这回他再也挺不住了,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大雨滂沱!哭够了,开始全面交代问题,倒是十分痛快——
据刘新建交代,自从他做了省油气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后,油气集团就成了赵家的提款机。赵立春明确对他说过,让他去做老总,就是为了帮儿子赵瑞龙!组织上靠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他和赵瑞龙!赵立春声称此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赵瑞龙,一个是刘新建。赵立春真是把刘新建当儿子待的,政治上为刘新建扫清一切障碍,想啥有啥,要啥给啥。许多知心话也悄悄和刘新建说——新建,有些事得悟透。
油气集团是国家的,全民所有制,全民所有就是全民没有!瑞龙的公司可是实实在在的,瑞龙有了,咱就像歌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有了……
在老领导的怂恿下,刘新建干得很疯狂,这些年向赵瑞龙旗下公司输送的利益不下三十亿。他自己也肆意挥霍,仅赌博就赌输了五千二百余万现金,从澳门赌到拉斯维加斯,赌到葡萄牙的里斯本……
这一天,刘新建不停地讲啊讲啊,H省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侯亮平虽然早就锁定了这伙犯罪嫌疑人,但面对刘新建供出的具体的犯罪事实,仍深感震惊!眼前时常浮现出“九一六”之夜的熊熊大火。这是贪腐直接导致的恶果啊!在京州,在H省,在泱泱中华大地,还有多少这类悲剧是由贪腐引发的?还有多少人民群众的无奈和痛苦是由这些蠹虫造成的?这些满嘴人民的家伙,把人民当鱼肉啊……
突破刘新建是决胜之举。当晚审讯结束,侯亮平把厚厚的卷宗交给季昌明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已是暮色苍茫,侯亮平想起妻子,急匆匆往回赶。他想为钟小艾做上一桌菜,好好庆祝一下……
不料,钟小艾已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侯亮平问:这是怎么回事?
连一顿晚饭都不吃了?妻子笑眯眯地望着他:我也要归队嘛。巡视组通知我今晚报到。侯亮平怔怔地望着妻子,热泪忽然涌出眼眶。在这段困顿的日子里,妻子从没怀疑过他,专程从北京赶来陪伴他,给了他多少温馨,鼓起他多少勇气,夫妻之情只有在患难中才弥足珍贵。
嗣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且一气呵成。
赵瑞龙最先被捕,是在吕州被捕的。二十三天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对其父赵立春涉嫌违纪违法的问题立案审查。嗣后,赵瑞龙数罪并罚被判处死缓,并处没收个人资产三十五亿,罚款三十八亿。赵立春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肖钢玉是在自家门口被带走的。纪检组组长和几个省检察院干警前去敲门,肖钢玉还以为找他商量侯亮平的案子。及至纪检组组长代表省纪委向他宣布审查决定时,肖钢玉才愕然翻着眼皮问:怎么对我立案审查了?你们搞错了吧?纪检组组长说:没错,老肖,你做了啥自己有数,就别费口舌了吧?肖钢玉结结巴巴地问:那侯亮平呢?是不是也立案审查了?纪检组组长苦笑不已:老肖,你这梦咋还没醒啊?今天的行动就是侯亮平在领着执行啊,他顾不上你,亲自到山水度假村请高小琴去了!后来,肖钢玉以受贿、渎职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侯亮平带队拘捕高小琴。月色下,警车沿着银水河前行,冰封的河面锁住白天的喧闹,凝结一片幽深的宁静。马石山雄伟的轮廓渐行渐近,高尔夫球场的草坪缓缓展现在眼前。低矮的山坡下,栋栋别墅屋顶上的积雪反射出皑皑白光。山水度假村仍保持着世外桃源的安谧。
凝视着熟悉的风景,侯亮平回想起此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第一次是接风,他与祁同伟、高小琴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双方试探摸底,巧妙周旋,算是打了一场没有输赢的前哨战。当时祁同伟尚未露出庐山真面目,高小琴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的身段,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二次在这里唱《智斗》,就是一场贴身肉搏了。这个贪腐犯罪团伙图穷匕见,摆开鸿门宴,竟埋伏杀手想要他性命。
如今大幕降下,尘埃落定,他倒想看看高小琴是否还能以阿庆嫂的睿智、曼妙唱一出《智斗》?能否保持阿庆嫂式的冰雪聪明?将会以何种姿态谢幕退场呢?这位京州阿庆嫂该不会花容失色,自毁形象吧?
这时,检察警车驶入甬道。朦胧月光下,前方驶来一辆宝马车,侯亮平太熟悉这辆车了,当即断定高小琴准备逃跑!遂命令身前身后两辆检察警车迎面挤上去。宝马车被警车逼迫,只得停下。侯亮平开门下了指挥警车,走到宝马车跟前,敲了敲车窗。宝马车玻璃窗缓缓摇下,高小琴露出姣好的脸庞,平静地看着侯亮平,眼中并无恐慌。
侯亮平不失绅士风度,微笑着问候:高总,别来无恙乎?
高小琴妩媚一笑,彬彬有礼地回答:还好,你呢,侯局长?
侯亮平自嘲道:不太好,你和祁厅长差点让我先哭起来!
高小琴一声轻叹,满脸真诚: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
侯亮平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总真会说话,换个地方聊聊?
高小琴下了车,脸上掠过一丝悲凉: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侯亮平惋惜地摇头:既然早知道,那又何必当初呢!哦,冒昧地问一句,今晚我那位老学长祁同伟祁厅长没到你这里来唱歌吧?
哦,没有没有,他好像去香港出差了吧?高小琴镇定地说。
侯亮平凝视对手:太遗憾了,真想和你们再来一回《智斗》啊!
高小琴手一摆:《智斗》啥,嗓子早倒了!说罢,上了检察警车。
进入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审讯室,高小琴竟然一点不紧张,面对坐在审讯桌前的陆亦可、张华华,她神情轻松,脸上仍然保持着招牌式的迷人微笑。侯亮平和季昌明站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前,注视着屏幕上的这位美女老总,感慨不已:这个女人是不寻常啊,进了检察院还这么镇定自如,好像来这里做客呢!季昌明判断,高小琴的强大是内心强大,这种女人比较少见。可能与那位公安厅厅长的长期调教有关。
侯亮平对季昌明的判断开始并无疑义,但审讯室的异样情况,却引起了他的警觉。陆亦可招呼熟人一般对待高小琴,高小琴的反应却不是太正常。大屏幕上显示,高小琴像是不认识陆亦可,竟然问:你好像是那个陆处长吧?陆亦可说:高总,你可真逗,我这个陆处长怎么还好像啊?高小琴搪塞:最近太忙乱了,记性不是太好!包涵啊!
陆亦可很奇怪:你可真让我伤心啊,咱们打了好几次交道,谈得好像还不错,你却轻易把我忘了!怎么?这又是什么招数?说说!高小琴淡淡一笑:哎呀,我哪有什么招数啊?既到了这里,就看你出招了!
陆亦可直到这时仍没发现问题。她让高小琴接着上次的话题聊——现在坐到审讯室了,应该反思一下发家过程中的问题了吧?有没有巧取豪夺啊,财富里有没有民众的血泪啊?高小琴茫然看着陆亦可:陆处长,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吗?陆亦可一边注意地审视着面前的老对手,一边提示她:咦,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说,在一个爱拼才会赢的时代,血泪肯定会有嘛!你不让别人流血流泪,别人也许就会让你流血流泪啊……高小琴依然笑得风轻云淡:是,你瞧我这记性!
侯亮平看着大屏幕,脱口而出:季检,好像哪里不对劲呀!季昌明凝视侯亮平:哦,怎么了?侯亮平忽然叫道:天哪!我们可能抓错人了,她不是高小琴,肯定不是!季昌明十分诧异:什么?亮平,你为什么这样想啊?说说根据!侯亮平指着荧屏上的高小琴分析:瞧这个女人的眼神多平静,没有高小琴的那股狠劲啊!刚进审讯室,她没认出陆亦可,她们一起讨论过的很尖锐的问题,她竟然都忘了!季昌明疑惑地瞅着侯亮平:如果不是高小琴,那她是谁?侯亮平神情严峻:不知道。当然,也许是我敏感了,但我建议先停止审讯!季昌明同意了。
侯亮平不慌不忙地走进审讯室,微笑着让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先休息一下,别搞得这么紧张。陆亦可疑惑地看了侯亮平一眼。高小琴脸上却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侯局长,谢谢啊!侯亮平笑道:谢啥?老朋友了嘛!轻松一下,咱们唱唱歌吧!说罢,拿出节目单,放在高小琴面前。高小琴有些高兴:既然侯局长这么绅士,那就来一首《爱拼才会赢》吧!侯亮平拍了拍巴掌下令,让工作人员准备卡拉OK伴唱带。歌声在审讯室回荡,高小琴唱闽南语歌曲也很拿手,味道十足。
一曲歌罢,侯亮平似乎还不过瘾,拿起话筒,走到高小琴面前:高总,你这一唱,我喉咙也痒痒了,咱们来个传统节目,《智斗》吧!高小琴迟疑一下,笑了:都到你们这里来了,还智斗啊?我可不敢斗了。侯亮平把话筒塞到高小琴手上:这可不像阿庆嫂说的话,该斗还得斗嘛,新四军在不在沙家浜我还不知道呢!说罢,四下看看,似乎挺遗憾:可惜我老学长祁同伟不在,缺个胡司令!哎,陆处长,你给我凑合一个胡司令!陆亦可倒爽快,抓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一场《智斗》就这样在检察院反贪局审讯室开演了。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三个人唱得都很投入。尤其是高小琴,可谓全神贯注,盯着卡拉OK带上那个身着蓝花布短装的阿庆嫂目不转睛。侯亮平注意地听着高小琴的唱腔,不时地投去疑惑的目光。这疑惑毫不掩饰,弄得高小琴明显地紧张起来,最后竟唱得额头上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侯亮平会心地笑了。《智斗》是最好的测试指标,他与高小琴首次接触,就唱了这段著名的京剧唱段,如今已是第三次对唱了。高小琴曾经是怎样一个活脱脱的阿庆嫂啊,让人印象深刻!现在好像哪里不对了,肯定不对了。且不说精气神儿,光是高小琴那有腔有调的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就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学得来的。剧团退休的琴师评价高小琴是专业水准,不下十年功夫不可能唱到这样。眼前这位高小琴差的就是功夫,她哪里是唱京剧啊,完全是唱歌的唱法,一点京剧味道也没有!结论很明显,这女人是赝品,真正的高小琴不知所终!
侯亮平终于叫停,拉下脸道:不对呀,高总!
高小琴看着侯亮平,怯怯不安:哪里不对了,侯局长?
侯亮平说:来,高总,重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高小琴学不来,不敢接话筒了:我……我一直就是这么唱的!
侯亮平把话筒重重地放在审讯桌上:那你就不是高小琴!
高小琴一下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长叹一声:唉,还真让你看破了!对,侯局长,我不是高小琴,我是她双胞胎的妹妹高小凤……
侯亮平啥都明白了,立即回到指挥中心,向季昌明汇报:真的高小琴现在应该在京州国际机场,或者是吕州机场,她在准备出境,甚至有可能就和祁同伟在一起。季昌明恍然大悟:这就对了!
怪不得赵东来和京州市公安局一直没找到祁同伟的下落!季昌明和侯亮平让手下工作人员把高小琴的照片发给京州、吕州以及周边各大机场,不管这个女人持有哪个国家的护照,叫什么名字,一律不准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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