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大队的建议下,顾红星和冯凯先来到了刑警支队技术大队。技术大队就相当于陶亮那个年代的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主要是承担法医、痕检、理化等刑事技术工作职责。
顾红星就像当年去沈阳一样——刘姥姥又进了大观园。广州市公安局技术大队有几十名民警,比他们整个刑警大队的人都多,而且仪器设备先进,还有各专业专门的实验室。有很多仪器,顾红星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说过。
顾红星觉得,这一趟还真是不虚此行,不管能不能找到金苗的线索,都值了。因为他学到了先进城市的刑事技术经验,可以带回去慢慢培训,慢慢争取更多的技术设备。等到他们龙番市的刑事技术也发展到广州市这样的水平,那支撑破案的作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人家广州的案件侦破率高,是有其高的道理的。
顾红星进了“大观园”,就不愿意出去了,整整一上午都泡在技术大队里,看看他们的指纹卡是怎么建档的,又看看他们有哪些先进的仪器、能够解决案件中的哪些问题,再看看物证保管是怎么规范化的。见顾红星总是不走,冯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技术大队的走廊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说:“迂腐,真是迂腐。”
“以后会有更新的技术,比如指纹都可以用电脑比对。”技术大队长一边向顾红星介绍,一边陪着他走出了实验室。
“电脑?电脑也能比对指纹?”顾红星惊掉了下巴。
“是啊,听说现在北京正在研发呢。”技术大队长说,“我们也很期待,也在探索。”
“那比我们用马蹄镜一张张看,要快得多了吧?”
“那是肯定的。”技术大队长哈哈一笑。
“哦,对了,这个是我们这个案件的受害人金苗的指纹。”顾红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了技术大队长,说,“不知道有没有可能通过她的指纹,找到她在广州的行踪?”
冯凯松了一口气,这个迂腐的家伙,终于结束了参观“大观园”的旅程,开始切入正题了。
“哟,这个还是挺难的。”技术大队长实话实说,“我们这里指纹卡虽然建档了,但是库存有限,而且还不能自动比对,得靠人工来进行,所以,这工作量就有点大了。”
“这个,我知道。”顾红星不意外,本身他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
“但是,我们可以和一些案件现场发现的指纹或者和曾经接受打击处理的人的指纹进行比对,这个工作量就不大了。”技术大队长说。
顾红星想了想,觉得和案件现场、前科人员指纹比对,意义其实并不大。他们不是来串并案件的,而是来寻找一个人的行踪的。金苗是受害者,又不是连环作案人。但是做了工作,总比不做工作好,于是顾红星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走出了技术大队,冯凯有些气恼地问:“你是来破案的,还是来考察的?”
“破案加考察。”顾红星不动声色。
“我们的时间本来就宝贵,你还浪费了整整一上午!”冯凯说。
“怎么是浪费?学习的时间绝对不会浪费。”顾红星说。
“好吧,好吧,你爱学习,你说,下一步咋办?”冯凯问。
等在楼梯口的石大队此时迎了上来,说:“怎么样?我们这里,还行吧?”
“我算是见了世面啊。”顾红星笑着说,“对了,石大队,下一步,我们从哪里开始排查呢?我听说你们这里好多工厂都向各地招收手工业者,说是‘三来一补’。不知道招收的时候,会登记身份信息吗?”
“去年才开始推行身份证,在此之前,恐怕没有登记身份信息的习惯。”石大队说。
“那不完蛋了嘛。”冯凯有些丧气,“金苗应该是八〇年就来广州了。”
“也还是有希望的。”石大队介绍道,“这个月,公安部不是颁布了《关于城镇暂住人口管理的暂行规定》吗,你知道吧?”
“啊,啊。”顾红星打着马虎眼。其实他不知道,一来这个规定刚刚下发;二来主要执行的部门是公安机关的治安部门,他们刑警部门就没有那么快得到消息。
“实际上,在这个《暂行规定》下发之前,有很多对暂住人口的管理工作,我们广州就已经在探索和实施了。”石大队说,“据我了解,‘三来一补’刚开始,各区的派出所就要求辖区内的工厂在招收非本地人员的时候,到派出所登记暂住信息。当然,要求也没那么严格。能查得到的前提是,你们说的这个金苗是用自己的真实信息来登记的。”
“那概率还是很大的。”冯凯燃起了希望。因为金苗是来打工的,又不是来干坏事的,没有道理用个假身份。
“但是这些信息,一般不会汇总到治安支队去,都是存留在各个派出所。”石大队说,“所以我们接下来,跑几家派出所,查一查档案。实际上,辖区内工厂多的,也就那么几家派出所,查起来应该很快。”
整个下午,石大队开着他的吉普车,带着顾红星和冯凯奔波在广州市工厂密集的地区之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进派出所,寒暄,等内勤抱出暂住档案,飞快地翻阅。那时候暂住信息上,还不需要贴照片,所以也没有办法根据长相来识别身份。唯一能用以识别身份的,就是姓名和籍贯了。
好在金苗来打工,报的是真名。
跑到第四家派出所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金苗的暂住档案。从档案上来看,是一家鞋厂的老板来办理的暂住手续。冯凯他们,终于抓住了线索的线头。
“这家鞋厂不远吧?没倒闭吧?能找到他们老板吧?”冯凯连环炮似的问石大队。
石大队笑了笑,说:“这个,我们得去了才知道。”
在冯凯的催促下,石大队开车火速前往目的地,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一家鞋厂的大门外。鞋厂的园区挺大,不仅有砖瓦的厂房,从外面看上去还有整洁的宿舍楼。厂房内的机器声热火朝天,厂区最高建筑的房顶上鞋厂的招牌也很醒目。
“没倒闭就好。”冯凯心里想着。金苗在今年过年前突然回乡,肯定是有原因的,要么就是所在的工厂倒闭了,要么就是她自己认为攒够了钱。冯凯一度特别担心是前者,因为那样的话,就真的断掉了所有调查她的线索了。
鞋厂的曹老板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珠光宝气的,但并不令人厌恶,她很热情地在鞋厂会议室里接待了石大队一行。
“我们鞋厂一直都是按照派出所的规章制度进行的,这么多年了,我们厂子就没给公安惹过一点麻烦。”曹老板说道。
“你别误会。”石大队说,“我们就是来找人的。”
曹老板松了口气。
“金苗,您有印象吗?”顾红星问道。
“金苗,哎哟,我这厂子几百号人,我真的不一定对得上号。”曹老板皱着眉头思考着。
“就是今年过年前后,辞去工作不做的。”冯凯提示道,“她的暂住信息还是您去派出所登记的。”
“那没有。”曹老板说,“我这儿待遇不错,工作也不累,至少一年都没有人离职了。”
“啊?”冯凯愣住了。
“就是这个人。”顾红星从贴身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寸的照片。
冯凯探过头去见是金苗的证件照,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拍摄的,也不知道顾红星是从哪里弄来的。冯凯小声说道:“你把人家的照片放在钱包里,不怕林医生吃醋啊?”
顾红星瞪了一眼冯凯,说:“她是受害者!”
曹老板接过照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啊,这孩子我有印象。”
“是吗?”冯凯兴奋了起来。
“但是,她都走了好几年了。”曹老板说。
“哦,你是说她在几年前就辞职了?”顾红星问。
曹老板点点头,说:“这孩子啊,我为什么有印象呢,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条子也正(2)。当初她来我们厂应聘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她应该去演电影,来当工人浪费了。”
“是八〇年来的吗?”冯凯问。
“哦,那我记不清了,你们不是看到暂住档案了吗?我记得是她被我们聘用的第二天,我就去派出所办了手续。”
“嗯,档案显示,就是金苗从家离开后的第三天。”顾红星说,“她一来到广州,应该就应聘到你们厂了。”
“是啊,那手工技能,都是我嘱咐我们资历最老、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教她的。”
“她有和其他人一起来应聘吗?”冯凯问。
“没有,我记得她就是一个人。”曹老板说,“我们厂宿舍紧张,我看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的,就给她安排在宿舍住了。”
“她住你们厂的?”
“那是当然,不然我为什么去给她办暂住手续啊?”
“你能想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职的吗?”
“那我记不太清了。”曹老板说,“好像干了一年多吧。”
“一年多。”冯凯沉吟道,“那她在你们厂,工资有多少?”
“我们厂子,是干得多,就拿得多。”曹老板说,“这孩子特别勤奋,每天加班,所以我估摸着,怎么着一个月也能拿到100块吧。”
“就100块?”冯凯说。
曹老板诧异地盯着冯凯说:“100块还不多啊?你一个月拿多少?”
“那是,比我高,比我高。”冯凯说,“我的意思是说,她要是有1万块钱存款,得赚多少年啊?”
“‘万元户’啊?那当个工人恐怕不太可能。”曹老板说,“我们这里赚得多,消费也高啊。”
顾红星和冯凯同时陷入了沉思。
“在你们厂工作的一年多里,她和谁接触的比较多?”冯凯仍不放弃,追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老板,不可能每个员工都关心到啊。”曹老板说,“哦,对了,当年我记得她是和我的秘书一起住的,我叫她来问问。”
不一会儿,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走进了会议室。
“金苗你还记得吧?”冯凯问道,“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离职的吗?”
“我记得。”小姑娘说,“八二年的大年三十。当时我还准备请假回老家的,在收拾东西,她也回来收拾东西,我印象很深。”
“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她人不错,但她不怎么和我们聊私事儿。那一年多她除了加班就是加班,连周日放假都加班。”小姑娘说,“不仅勤奋,而且节俭,甚至都不出去买东西,就只在厂区小卖部买一点生活用品。”
“也就是说,她没有任何预兆就辞职了?”
“能有什么预兆呢?”小姑娘说,“我们每天也就是等她加班回来后才见到一面,她也只会说说工作上的事儿。”
“她和你们厂子里的谁,有过比较深的交往呢?”
“没有,交往都不深。我们住一个宿舍,我就知道她是龙番人,家里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小姑娘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哦,她好像有个同乡,女的,经常来找她,但她们都在厂子外面见面,所以我没见到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她说是和她一起来打工的小姐妹,但不在我们厂。”
“她有同行的人?”顾红星看着冯凯。
冯凯摇摇头,坚定地说:“这个问题我在金村调查过很多次,她肯定是一个人走的。”
“这就不好查了。”石大队说,“首先这个小姐妹不一定做过暂住登记,其次即便是做了,没有姓名,光知道籍贯,得找出多少人来啊?来广州打工的,大多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是啊,我知道。”顾红星点点头,朝小姑娘和曹老板伸过手去,说,“但这个信息很重要,谢谢你们。”
“欸,对了,老板,你是商界的人,我就想问问,像金苗这样的普通女孩,没学历、没手艺,在广州做什么,能在3年的时间内赚到1万块?”冯凯问道。
“那你问问石大队啊。”曹老板挤了挤眼睛,用意味深长的表情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她是什么意思?”见曹老板走出了会议室,顾红星问石大队。
“卖淫。”冯凯和石大队异口同声。
顾红星很诧异冯凯怎么知道这么多,毕竟在这个年代,龙番市这种“工作岗位”还是不多见的。于是顾红星用惊异的眼神盯着冯凯。
“我是猜的。”冯凯连忙解释道。
“这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很多商人,包括港澳的商人都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石大队解释道,“商人有钱,独在他乡又寂寞,所以会有这个方面的需求。有需求,就有人铤而走险。有些龟公,就会搜罗一些急需用钱的小姑娘,组织从事这方面的服务。”
“龟公?”顾红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
“就是拉皮条的。”冯凯解释道。
“金苗会干这事儿?”顾红星的表情很是失望,看来金苗在他心目中的人设崩塌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石大队说,“刚才曹老板也说了,做个工人不可能几年内攒到1万块钱。要是去做小生意,她连本钱都没有。所以,她唯一可以拿得出来的本钱就是姿色了。再加上刚才那个小姑娘说,金苗唯一接触比较多的,是她的一个同乡小姐妹。这个小姐妹是干啥的,不好说吧?如果这个小姐妹是卖淫的,金苗很难不被拉下水。”
“有道理。”顾红星点头认可。这些年的公安工作让他知道,一个人要是发生变化,外界环境是很重要的因素,和她走得比较近的人是最重要的因素。
“是啊,她过分有钱了。她肯定赚了不止1万块。”冯凯说,“她的吃穿用度,还有那个金镯子就值不少钱吧?”
“所以,听你们刚才说这个金苗有1万块,即便曹老板不说,我也怀疑她是做这个了。”石大队说,“经济高速发展,难免也会藏污纳垢。”
“八二年过年辞职,八五年过年回家,这期间能挣到这么多钱吗,如果她是去卖淫的话?”冯凯问道,“我对价格这个,也不太了解。”
石大队默算了一下,说:“恐怕要‘生意’非常好才行。”
“这就有点麻烦了。”顾红星说,“那我们去哪里找她的线索?”
“确实有点麻烦。”石大队说,“从事这个职业,就不可能去派出所登记了。而且她们这些人会用一些‘花名’,不会用自己的真名。即便是她们的同行,互相都不了解彼此的情况。”
“那就是说,线索断了?”顾红星失望地说道。
“也不一定,可以试一试。”石大队说,“我们对组织卖淫这一块,一直是重拳打击的,每年都会抓获不少龟公和小姐。哦,现在‘小姐’这个词儿在我们这儿已经沦为妓女的代名词了。这些龟公和小姐,我们都有备案。因此,一来,你们不是有金苗的照片嘛,我可以通过治安口的同事去找几个线人,问一问这些龟公和小姐有没有认识金苗的;二来,这些小姐被治安处罚的时候,都留有指纹,你不是已经把金苗的指纹给技术大队了吗?如果金苗曾经被处罚过,他们肯定是能比对出来的。”
顾红星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技术大队长明明知道金苗是受害人,还要比对前科人员的指纹,其用意在这里。
“那太好了!”顾红星重新燃起了希望,说,“我们这案子,就指望你们了!”
“别客气。”石大队笑着说,“也别高兴得太早,一寸照片不清楚,这些被处罚过的人又很狡猾,能不能提供上来信息,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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