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温声道:“人有了春秋,就是容易做梦。我近来常常在梦里回到黑水镇。那是我与你母亲、舅父的故乡。黑水镇的冬天,跟南方很不一样。几乎隔两天就会下一场雪。天地间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大雪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开始融化。雪化了之后,什么都像是新的……”
她顿了顿,又道:“南星,重九,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万事皆休。我从十六岁跟砚山一起保九郎南渡开始,大半生都伴随着刀光剑影、烽火狼烟走过来。你们知道那种总是半夜醒来、担心敌人攻过来的感觉吗?我一生傲骨铮铮,但是到最后,还是败了。我想,这就是命吧。我为九郎,为家国,用尽了所有的气力。能做的事,都做了。现在,看到重九能担起重任,跟西狼作战,我真的很高兴。以后的天下,以后的河山,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接着,她嘱咐了重九一些与西狼人作战的经验,并将方砚山生前亲手写下的一本关于沙场布阵的兵书交予他。
“早日找到你乌兰姨娘和小五弟弟。孩子,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
重九跪在地上,郑重道:“舅母放心。”
距崖山三十里的桐花关。
一处客栈内。
乌兰焦急地等待着。
雨接连下了两天了,窗外的树木在雨中哗哗作响,那声音令人不安。
她穿着一身寻常农妇的衣裳,左边裤腿是空的。
无法。当时,她伤口溃脓,高热不退,已近弥留,若是不舍了那条腿,性命是万万保不住的。
段义平砍了山木,给她做了一副拐。
她身体稍有缓愈,便央段义平带她去临安。
路上,听闻末帝逃到崖山、忽穆烈率军赶去追拿的消息,便改道,同段义平奔赴崖山。
快到的时候,段义平将她安置在桐花关,说崖山那边正混乱,他先去找寻小五,等找到了,再来同她会合。乌兰想着,自己腿脚不便,要紧的时刻,恐拖段义平的后腿,给段义平添乱,便同意了。
哪知,段义平这一去,两天都没回来。
她还记得他临走的时候,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跟她说:“乌兰,你等我。”
他脸上似有薄薄的云,湖光山色的平静。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
乌兰说:“好,老段,我等你。”
“小五会没事的。”
“嗯。”
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眼前,消失在泥泞的官道上。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乌兰打开门,见一大群西狼兵闯进客栈,拿着一幅画,挨个问客栈中的人,有没有看到画中人。
待他们走得近一些,乌兰看到,那画上的人竟是自己。
一身红裙,笑得灿烂。
乌兰赶紧低下头。
西狼兵们很快问到了她。
她摇头。
西狼兵们看她一身农妇打扮,又残又贫,丝毫没有将她跟画上人联系在一处,问完,便粗鲁地一把将她推开,问下一个人去了。
乌兰问道:“军爷,敢问西狼兵和汉兵打起来了么?现在怎么样了?”
“早就打完了……”西狼兵们觑着她,不耐烦地答:“这是你一个贫婆子该问的么?滚滚滚。”
早就打完了?乌兰呢喃着。
那为何老段还不回来呢?
是出了什么事吗?
小五怎么样了?
她再也无法在此地等下去,拄着拐,找到店家,摸出五十两银子,让他帮忙雇一辆牛车,送她进城。
无穷无尽的猜测快要将她湮没了。
她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崖山现在满是西狼兵。
忽穆烈几近疯狂地搜寻乌兰。不放过任何一处。
牛车在进柳城的时候,被拦住,例行搜寻。
那西狼军官目光炯炯,盯着乌兰,过了好一会儿,才放行。
乌兰进了柳城,走了约莫一刻钟,后面传来马蹄声。
方才那西狼军官追上来了,他拔出弯刀,指着车夫,道:“跟我走。”
车夫吓得瑟瑟发抖,原不过是想挣几个钱,怎摊上了这样的麻烦?
牛车行了五里,到了一处营帐。
军官下了马,进去营帐。
须臾,忽穆烈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腰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故而,没能站直。他顺着军官所指的方向看去,恰与乌兰四目相对。
眼眸里那原本涣散的光芒凝聚成一点。
雨回旋着凉意。地上是萧萧败叶。断雁声声地叫着西风。
乌兰从牛车上下来。
他看到了她空荡荡的左腿。
她拄着拐,一步步走向他。他的心里忽然多了好多把刀,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心上,踩在了刀上。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仰头,唤了声:“阿布。”
忽穆烈宽阔的肩,微微抖了抖。他鹰一样的眼里,有深深的痛惜与凄凉。
他想问,是谁伤了你。
他想说,要捉住那人,用尽世上的酷刑。
他还想说,阿布真的,真的找了你很久,你去了哪儿?以后就留在阿布身边,阿布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苦。
那么多话,到嘴边,不过是两个柔肠百结的字:“乌兰。”
乌兰笑笑,熟稔地伸出手,将他皱起的眉抚平。小时候,她常常这样做。
“阿布,没事的,我早就不疼了。”
竟是她劝慰他。
他的声音沉沉的:“乌兰,阿布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们回家。阿布再也不打仗了。”
情深深,深如海。生别离,断人肠。
雨蒙蒙,远处的景物,看不大分明。只依稀看到白茫茫的雾,绕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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