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轩。
庭中那棵青棠,不知因为何故,从树根开始腐烂,叶子都落尽了。
赵如云死后,祥云轩变得很冷寂。
只有知安公主和两名赵如云从前陪嫁进宫的旧仆住在这里。
阿九活着的时候,知安虽心怀丧母之痛,但仍觉在世间有所依靠。阿九去世后,知安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云彩,无所依傍,一阵风吹,就不知会飘去哪里。
她比从前越发安静了。
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她还跟昔日一样,在祥云轩西殿窗下念书、写字、画画。没有了教她争强好胜的母妃,她不必再刻意去讨父皇的欢喜。但,下笔,仍画的是父皇钟爱的山水画,写的是父皇擅长的飞云体。
父皇曾填过一首词: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知安一遍遍地读着这首词,她觉得自己更加懂得了父皇生前的无奈,懂得了父皇的疑心,懂得了父皇的担忧,以及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的孤独与煎熬。
新帝对她不错,初登基时,就曾吩咐过内侍监,对祥云殿的一应物品供给,要优厚。
可她仍然没有家的感觉。
如果是悯哥哥做皇帝就好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悯哥哥是要做皇帝的。
回想起她、知意、悯哥哥三人在上书房一起念书的场景,如今,悯哥哥走了,知意也走了,唯余她一个人。
青棠树枯死那日,知安抚着树干,痛哭一场。
“母妃在时,青棠开得多好……”
为什么,为什么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走了呢?
她好想让他们都在啊。就连父皇常年漠视她,母妃逼她上进,悯哥哥偏心知意,知意处处让她嫉妒这些旧事,咂摸起来,都让她留恋。
贾升叛变的消息传来,整个宫里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晨起,老阿嬷去御膳房传糕点,一路听宫人内侍们议论,临安怕是快要守不住了。
老阿嬷回来讲给知安听的时候,忧心忡忡道:“公主,这可怎么办呢?听人说,西狼人最是野蛮凶狠。若是他们攻下临安皇宫,皇室之人不知要受怎样的折辱。您……”
知安六神无主道:“阿嬷,官家定是有办法抵抗的吧?不会叫鞑子攻进皇城吧?”
老阿嬷拭泪道:“几十年前,鞑子不就攻进了皇城洛阳么?焉知现在不会攻进临安呢?官家?老奴当着公主,说句大胆的话,官家能有什么办法?宫里人都说呢,自他登基以来,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江淮洪灾,雁南关失守,西岐时疫,怕是天命不佑,先帝下葬时,金棺渗血,早有预兆……”
这番话触动了知安心底的秘密。
她曾经替若梨翁主写过一封假圣旨。
那时,若梨翁主跟她说,梁国公联同功勋世家逼宫,你父皇昏迷不醒,没有来得及下旨立储,宫中一不留神就会生乱,听你父皇说,你的飞云体最是像他的,你便替你父皇写一道旨吧。
她信了若梨翁主的话。
今日思及,不由心颤:刘小五真的是父皇属意的储君吗?写那封假圣旨,究竟是对是错呢?
晌午,知安在西窗下浅眠,竟做了个梦。
梦里,大雨倾盆,湿漉漉的藤爬满了祥云轩。
父皇站在檐下,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着她,眼中满是责备。
知安猛地惊醒,一身的冷汗。
“阿嬷,准备些纸钱、菊花酒来。”她吩咐着。
阿嬷答应着,便去准备了。
她记得父皇是最爱喝菊花酒的。
入了夜,她只身一人去了奉圣殿。
殿内烛火幽暗。
她将菊花酒洒在父皇灵位前。
尔后,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着说:“父皇,对不起,女儿不该写假圣旨,女儿错了,对不住你……”
风吹着殿门上插着的茱萸。
辛烈的味道,萦绕在殿内。
知安没有注意到,奉圣殿内,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殷鹤。
阿九离世,小五登基,殷鹤一心想要辅佐小五,就像从前辅佐阿九一样。
然而,小五总是有意疏远他。
虽然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恭敬,但,一再削减皇城司的逻卒,上个月,竟将皇城司衙门裁撤了。
小五不喜欢情报机构,不喜欢密探,不喜欢蝇营狗苟的暗中算计,不喜欢耍阴谋。小五自小跟着师父读兵书,学易卦,他信奉一句话:阳谋才是真正无懈可击的计谋。
殷鹤觉出了新君的冷淡,他多次尝试找小五进谏,都被推托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的大内第一密探,今朝居然无所事事。
临近重阳,他想起阿九,分外伤感。
年少时,他是阿九的陪读。
阿九做了皇帝,他是阿九的双眼,替阿九查案办事。
一辈子,忠心未改。
他们是君臣,是朋友,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没有人比殷鹤更为阿九着想了。
今夜,他来奉圣殿,给阿九上了炷香。
正欲走时,竟听到知安公主来此,说了那番话。
“知安公主方才说,立储诏书是假的?”殷鹤问道。
知安惊道:“殷鹤叔父如何会在这里?”
“兹事体大,望知安公主对臣说真话。”
殷鹤神色凝重道。
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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