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霜飞,蓬根吹断。
北境,雁南关,刘悯在营帐内紧锁眉头。
他俯瞰沙盘,将每一处地势都详详细细看了很多遍,思索着蒙哥赤究竟会想出什么样的破关之法。
他加强了兵防。
就连极不起眼的关口,也开始十二个时辰巡逻。
每一队巡逻的兵丁都由营中久经沙场、骁勇善战的副将带领。比如,上回参与劫粮的崔副将、前夜在营中擒住敌方细作吉仁泰的李副将等。
甚至,为了防止西狼突袭、夜里有异动,从子半到天亮这一班,刘悯都亲自守着。
每天,他只是白日里小憩一会儿。
号角一吹,他用冷水浇头,立即就冲了出去。
在刘悯守关的一个个长夜里,陪在他身边的,是知意的灵牌。那黑色柏木灵牌的字,被摩挲了无数遍,在风沙漫天的荒凉里折出温情的光。
八月初三,辰初,金灿灿的朝晖洒下来,雁南关被云霞染成一片绯红。
兵丁们交班的时刻到了。
伙夫用大大的木棍搅着锅里的粥,散发出可靠的香气。
忽然,牢狱里传来嘈杂而慌乱的声音。
“跑了!那个鞑子细作跑了!”
“快去禀报颍川王殿下!”
待刘悯匆匆赶到狱中,看到的,只是被抛掷在地上的锁链。
细作吉仁泰,早已不见影踪。
怎么会这样呢?
昨夜,刘悯分明还来审讯过他的。
动了军中酷刑。
他的筋骨险些被生生打断。
问及蒙哥赤的诡计,他的供词似有松动,说了句“殿下想要知道的,很快就知道了”。
原本以为,离撬开他的嘴不远了。
没想到,才隔了几个时辰,他居然跑了。
狱中守备森严,他还受了重伤,如何能跑得掉?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一旁的李副将俯身将锁链捡起,道:“殿下,末将怀疑,咱们军中有人叛变了,做了鞑子的内应。否则,那细作绝对不可能跑得掉。问问在狱中轮值的人,昨夜有谁来过。”
那几个轮值的兵丁跪在地上,看了看刘悯,瑟瑟不敢言。
刘悯厉声道:“都看着本王做甚?如实回答李副将的话便是!”
“昨,昨夜……颍川王殿下来过……单独审讯了犯人……”那几个轮值的兵丁磕磕巴巴地说着。
李副将道:“除了颍川王殿下,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没,没有……”
“你们说的可都是实情?若有半字不真,军法处置!”李副将道。
“卑职等头上都只有一个脑袋,怎敢,怎敢撒这样的谎……”那几个轮值的兵丁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全然不似在说假话。
李副将沉默了。
在场的兵丁也都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让刘悯如芒在背。
昏暗的牢狱此时仿佛更加逼仄了。
“这么说,本王是唯一有嫌疑的人了?”刘悯深吸一口气道。
“末将等万万不敢如此以为。”
“听本王的令,告知全军上下,谁人发现细作逃跑的蛛丝马迹,立即上报,本王擢他连升三级,赏黄金一百两。”
“是。”
“将昨夜所有关口戍守的将领全都召来本王帐中。”
“是。”
刘悯肃然走出狱中。
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华丽的、色彩缤纷的织锦。
正当刘悯清查“内应”之际,一股惊人的流言在军中炸开了。
逃跑回去的吉仁泰,放出话来,是刘悯亲自放他走的,所谓的“严刑拷打”,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刘悯的真实身份,不是汉廷的颍川王,而是西狼王储蒙哥赤的亲儿子。
有关十多年前,重阳节,临安皇宫的那场换子秘闻,数日之间,在雁南关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想起,那夜,李副将明明提议,要杀死吉仁泰的。是刘悯做决定,留下吉仁泰,将其关进牢狱中。
这不是转圜之计么?
众人又想起吉仁泰看刘悯的眼神。那眼神古怪极了,根本不像俘虏看敌人。
原来,军中最大的“内应”,是颍川王自己。
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
刘悯站在城墙之上,他觉得暗处有许多诡异的心思似洪水滚滚而来,他却摸不到闸口。那洪水不知何时、何地,就会将他卷入其中。
但,他并不害怕。
他行得端,坐得正,不惧什么阴谋阳谋。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
就在流言将汉营扰得纷乱之时,军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伙房着火了,火势来得迅猛,死伤数十人,恰好就有吉仁泰逃跑那晚在狱中轮值的几个兵丁。
此举,像极了杀人灭口。
将刘悯在军中本就摇摇欲坠的信誉,烧出不可缝补的裂痕。
刘悯渐渐确定了,“内应”是谁。
但他不露声色。
他知道,他在舆情上已经处于劣势了。贸然撕将开来,兵士们不一定会选择信他。
他在心中默默筹划着。
八月初八,西狼忽然动用最强劲的弓弩,进攻汉营。
李副将主动请求率兵迎战。
初战告捷。
军心大慰。
李副将欲带着汉军精锐,对鞑子穷追猛打。
刘悯不允。
但,尝到胜利滋味的兵士们,急欲跟着李副将再创佳绩,军心所向,由不得刘悯。
西狼残军直奔忽穆烈大营。
李副将率精锐紧随其后。
两个时辰后,残阳余风的黄昏,带着几许凄艳。
黑压压的西狼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向雁南关逼近。
此刻的雁南关,已与空城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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