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面孔。
她肃然的样子,不像是羞怯,更不像是玩闹。
他脸上的笑意像钱塘月夜的潮,热烈地涌上来,又哗地退去,在唇边留下一个波澜壮阔的影子。
“为何?”他问。
“从小我爹就跟我说,高处太寒。”
“高处有我,你不必怕。”
“我出身寒微,难以作配九五。”
“我亦出身草莽,何足惧哉?”听了她拒绝他的理由,他倒是松了口气。她没有说她不喜他,厌他。她在意的不过是出身。
而出身对于他来说,是最不愿提的事了。母亲半生被出身所累。自己也因出身,甫一落地便被送到飞雪门。甚至现在,朝堂之上对于他的出身还是闲言颇多。他坚信从南星身上卜出凤命来,是天意。上天把平民女子南星送到帝王家,与他一同迎风化雨。
马南星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眼。
她对这个带着几分稚气、笑起来纯净真诚的少年是有亲切感的。月夜,他坐在她身边,讲着他的理想的时候,她亦为之触动。她懂他的抱负,也懂他初初君临天下的难处。但,若说起做夫妻,她总觉得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
未谙情事的她,此时,说不明白。
方府后院,茉莉的清香伴着夏日的暑气,浮动在两人之间。
忽听一声咳嗽。
黑脸大人殷鹤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不远处,向小五行礼:“官家万安。”
“殷大人怎的来了这里?”
“臣有要事,启奏官家。”
“何事?”
殷鹤看了看马南星,道:“国事。”
勤政殿。
香炉里还剩着阿九在时燃过的安息香的灰烬。
正殿当中摆着一个硕大的铜盆,铜盆里盛着冰。虽是七月,殿内凉爽如秋。
小五坐在阿九坐过的龙书案边,道:“殷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今日下朝后,臣与枢密院、中书省、兵部、礼部的几位大人倾谈许久,众人心中已有一个绝佳的后位人选。臣本打算立即面圣,禀与官家,可到了勤政殿,内侍却说您去了方府。”殷鹤道。
“后位人选?”
“是。”
“谁?”
“新近立了大功的京湖制置使贾升之女,贾竹晚。”
小五握起桌上的建盏,喝了口温茶:“他们心中的后位人选,与朕何干?是朕要娶妻,又不是他们要娶妻。”
“难道官家以为,帝王娶后,只是娶妻么?”殷鹤抬头,道:“官家以宗室子的身份承袭皇位,本就根基不稳,先帝大丧那晚,天裂之象,又令市井多有揣测。北境,与西狼作战。江淮,刁民起义。如今,朝野上下,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字。京湖制置使贾升,前番剿匪,威震八方,举国之内,声望极高。且贾家是本朝旧族,累世功勋。贾竹晚,是贾升之嫡女,亦是独女。迎她为后,可安四海之心,可稳社稷之基,可让功勋旧族一干人等对官家您尽忠尽力。”
小五将手在建盏上抚了又抚。
“朕有自己的命定之人。朕相信自己卜的卦。”
“卜卦?官家的中宫人选,并非儿戏,怎能靠卜卦来定?”
殷鹤皱眉,他犹记第一次带小五入宫,小五蹲在地上用竹签卜卦的场景。
一个帝王,怎么能那么依赖谶纬之术呢?
况那马姑娘,父母皆亡,来历不明,姿容欠端,实非佳偶。
他期待的明君,该是有谋算的,果决的,能在先帝崩逝后挑起大梁的。如此,来日,他到了九泉,才有颜面见先帝。
君臣二人争执起来。
相持不下。
半晌,殷鹤离去。
小五怒气未消,伏案批阅奏折。一碗甜羹端到他面前。他抬头,见是母亲。
乌兰道:“从下朝到这会儿,官家都没吃东西,快把这碗羹喝了。”
她对“勤政殿掌事”这个新身份最大的满意之处,便是能时时看到儿子,照顾儿子,填补过去十多年她在他生命里的缺失,也让她在知意、阿九相继离世后还能拥有一丝温暖的慰藉。
小五接过甜羹,喝了起来。母亲的味道,是熨帖的。
乌兰道:“方才,殷大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管着我,缚着我,事事还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别的便罢了,立后大事,偏不要听他的。”
乌兰道:“官家欢喜南星?”
“嗯。”
“南星欢喜官家么?”
小五想了想,点头。
乌兰轻轻道:“官家犹豫了,说明心中并不很肯定。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
“您说。”小五认真道。
“横竖,要待丧期满了之后,才办典仪。可先下旨,将两位姑娘都接入宫中。一来,给了群臣一个交代,身为人主,当有纳谏之心;二来,给了殷大人一个台阶,他毕竟是先帝的托孤之臣;三来,你既然不是很肯定南星是否欢喜你,不如向时间要个答案;四来,你也当是给自己个机会,弄明白,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乌兰缓缓道。
小五沉吟片刻,决定听从母亲的建议。
翌日,传兰台令,拟旨。
七月七,乞巧节那日,两位姑娘同时入了宫。
贾竹晚住在御花园东的月鸣馆。
马南星住在御花园西的绘景阁。
宫里的人,纷纷猜测着,谁才是将来的后宫之主。
雁南关。
七月里,晌午热一阵,到了傍晚,太阳落了,风又呼呼地刮起来。
北境暑短。
夜深寒凉。
刘悯一身战袍,在关口巡视。他头上、袖上、靴履处,都绑着白布。
他是为知意穿丧,也是为父皇穿丧。
父皇驾崩的消息传到北境的时候,他在营帐中伏案痛哭了一场。他不是父皇的亲儿子,那种悲痛却是彻骨的。
他深爱的知意。他孺慕的父皇。
他恋恋不舍的温情,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他在边塞的风沙里,被痛苦与孤独洗练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火把舔舐着夜色。
刘悯巡视完,从关口往营帐走。
他从腰间取下酒壶,仰头喝了两口烧酒,一股热气从肺腑涌上来。
忽然一个黑衣人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握紧长矛,疾步追了百余丈。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黑衣人停了下来,亮出身上的苍狼刺青,用生硬的汉话道:
“我们大汗要见你。”
忽穆烈。
是忽穆烈的苍狼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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