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悯本在前线激战,忽见西狼兵放出烟雾来。
他深知蒙哥赤擅使毒,恐这烟雾是毒气,忙命手下士兵屏息,往后撤。
约莫过了一刻钟,烟雾散去,敌军只剩半数,蒙哥赤已不见踪影。
刘悯继续指挥作战,没多久,一个今晚跟着崔副将出去的先锋兵策马疾奔回来密报:颍川王殿下,计划成功,粮食正在运回的路上。
刘悯脱口而出,问:“公主平安否?”
先锋兵道:“小的急着回来报信,没看真切。只见押粮食的辎车,往汉营方向来。”
“无用!若不能确保公主平安归来,计划又怎能算作成功!”
在刘悯心中,知意的平安,比粮食重要,比一切都重要。
从她离营出发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似被一根铁丝挂在崖边。她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涂抹着胭脂,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真奇怪。旁的女子这样打扮,他是不喜的。她这样打扮,便是极悦目,有一种风露清愁的美丽。芦花千顷雪,红树一川霞。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刚刚好的人,无论怎样,都是好的。最好的。
西狼偃旗息鼓,两军休战,刘悯草草收了兵,回营地等待。
士卒端了粗饼子给他,他顾不上吃,站在营地门口,焦灼地张望着。
终于,队伍回来了。
刘悯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他只见崔副将,不见知意。
“殿下,粮食抢回六成,卑职预计这批粮食可以撑到……”崔副将一路逃奔,紧张的神色还未卸去。
刘悯打断崔副将的话:“公主呢?怎么没有同你一道回来?”
“有人偷偷去前线报信,粮食还没搬完,鞑子们提前回来了,公主她,她……她让卑职先押粮食回来,她带着那帮娘子军留下断后了……”崔副将低头道。
刘悯听了,气冲脑门,脚下一个趔趄。
崔副将连忙跪下,红着眼圈,道:“殿下,您不知道当时情形多么危急,鞑子们气势汹汹冲进来,若无人留下断后,涌进仓库的敌兵越来越多,辎车押不走,人也跑不掉……公主跟卑职说,军令如山,命卑职快走……卑职是不得已啊……卑职贱命一条,何足惜?只是不愿军中将士面临断粮,活活饿死,这才听从公主之令,弃战保粮归来……没能护好公主,卑职万死难赎,现,粮已押回,殿下赐死卑职吧!”
刘悯不再说什么,跨上马,背上弓箭,握紧长枪,战袍在夜风中被吹得呼呼作响。
他要去救知意。
崔副将和军中其他几个副将见状,连忙跪在马前相拦:“殿下,不可!万万不可!此时,去闯敌营,西狼必已布好了陷阱,无异于自投罗网啊!”
“纵是送死,也是本王一人去送死,不干尔等的事。父皇已派了临安城中的耿将军来守关,这两日便能抵达。尔等不必担心军中无主帅。”刘悯道。
他没有理智了。
他根本无心考虑自己的安危、生死。知意若没了,他多在这世上活一日,便是多受一日苦。
他永生永世地欠着知意,背负着曾对知意做下的孽。
马鞭重重一挥,马嘶鸣着,马蹄高高昂起,副将们不得不让开,刘悯风驰电掣地离了军营。
他的背影,孤绝如岸。
崔副将沉思片刻,决定,冒一次险。他命兵士赶紧把辎车上的粮食卸下来,然后重新在辎车上装上火油。尔后,亲自在营中点了几队兵马,奔向西狼军营。
鞑子既点火,他们也点,火势蔓延越广越好,让鞑子们自救灭火不迭。
这是唯一能救颍川王殿下和公主殿下的法子了。
西狼军营。
火烧成了兽。
知意像是陷入一座火牢一般。到处都是熊熊火焰。炙烤着她。吞没着她。
她意识慢慢被摧毁。
但仍强行镇定着,举刀杀敌,至最后一刻——
刀伤,烧伤,她浑身是伤。
像一座千峰万仞的青山,倒了下来。
浓烟滚滚中,知意依稀看见刘悯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喊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冲进来。
知意,哥陪你。生陪你,死陪你。哥永远陪着你。
那厢,紧跟其后的崔副将,带着兵士偷袭。
火镰点了火,装着火油的辎车被推进敌营。
另有一队人马,绕着敌营四周,大放炮仗,虚张声势。
那声音很是唬人,像是各处都炸了一般。
因上回,被汉人的孔明灯坑过一次,这一回,西狼军中,如临大敌,生恐再度中了汉人的诡计。于是乎,蒙哥赤喝命全军上下,一边灭火,一边迎敌,严阵以待。
趁着西狼乱作一团的空隙,刘悯带着知意,速速离了敌营。
知意伤得很重。
原本秀美的脸庞上,现在是黑乎乎的烧伤,眉目都难以辨清。
身上几道伤口,像婴儿的嘴张着,露出骨头,血肉模糊。
但是她没有喊疼。
一声也没有。
刘悯抱着她,眼泪如雨,不可抑制。
“知意,别怕,别怕……”
小时候,知意淘气,爬到树上掏鸟窝,不慎摔了下来,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哭着说“知意,别怕,别怕……”
他本不是爱流泪的人,这辈子,却总是为了她哭。
他想,如果她的伤,都在他的身上,该多好。
到了军营,他踉踉跄跄地下马,抱着她,大喊着军医。
军医查看了伤势,频频摇头。
刘悯怔怔地,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对着他,蓄势待发,直到从军医口中听到“公主之伤过重,恐人命危浅,时日无多”的话,那刀终于稳准狠地刺穿他的肺腑。
“悯哥哥……”
知意轻声地唤他。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跪在榻边,握住她的手。
她好久没有这样叫他了。
如果是今晚之前,她这样唤他一声,他一定欣喜若狂。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好似只留一副躯壳在人间,魂魄早已晃晃荡荡了。
“悯哥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有件事情,求你……”知意微弱地说着。
“你不用求我。一百件,一千件,一万件事,哥都愿意为你做。”
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桃叶浅声双唱,杏红深色轻衣。
营帐里的烛光,颤着,颤着,好像把边境,幻作了临安。多年前的临安。他们幼年时的临安。没有战火之危的临安。
“父皇,母后,女儿今生不孝,生养大恩,来世再报……”知意又说了一句。
军医道:“公主伤口溃烂,全身高热,糊涂了……”
“不,她没有糊涂。”刘悯道。
良久,榻上的知意,又开口了。
她迷迷糊糊地在喊一个人。
刘悯细细听了半晌,方听见她喊的是“段王爷”。
知意嘴角徐徐开出一朵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笑里,有释然,有解脱,有渴望,有向往。
“段王爷,请你来接我回家……将我葬在凤凰山林木深处。让月亮照着我,让雪落在我身上,从此,我是干干净净的了。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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