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阿九看乌兰的神情,似乎说出这件事,有些为难。
雨后的日头,格外明媚。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停在瓦檐上啼啭着。
乌兰道:“若梨姐姐回来了。”
阿九虽未说话,眉心却动了动。
故人的名字,仿佛隔着云端。
韶华易逝。
一眨眼,若梨,离开临安十多年了。
乌兰接着道:“若梨姐姐是携家带口,一同回来的。他们这些年一直住在南洋海岛上。那木罕去岁患了痹症,今年病症越发重了,骨节肿大,无法屈伸。大夫说,避开湿热之地,休养休养,或许就好了。若梨姐姐便想着,带着他,来临安住一阵子。”
阿九想了想,道:“派人将绮月馆修缮打扫一下吧。”
乌兰道:“若梨姐姐说,从前,她一个人,住在宫里,是官家的恩典。现在,一大家子,住在宫里,不相宜。还是住方府妥当些。我已命人去收拾好了。”
阿九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过了好一会子,又问:“什么时候到?”
“本月中旬便能抵临安。”
乌兰说着,笑了笑:“若梨姐姐三年前,得了个闺女,取名叫念北。我一直想着,那孩子长得会是什么模样?这下可算能见到了。”
姐姐年岁大了,气血两亏,原以为这辈子是不能生育的了。跟那木罕成婚多年,两人过得安稳平淡。谁知,那南洋海岛上的医人,甚是有本事。长年累月的药调理下来,姐姐竟得了孕,顺遂生下闺女。
当初乌兰收到姐姐的信,得知这个消息,激动地哭了一场。
岁月给了姐姐姻缘,给了姐姐孩子,这就是最好的补偿了,不是吗?
念北。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
北风吹雪,涕泪满裳。
若梨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念北。
她心里一直是思念黑水镇的吧。
回不去的黑水镇,回不去的旧时光。
阿九有些唏嘘。对若梨当年私自调用军队的气恼,消减了多半。
他想,若梨此次回临安,陪那木罕养病,是其一,应该还有个原因,是牵挂边境的战事。
西狼和中原,战场未歇,一直胶着。任谁都能看出,这一仗,不会轻易终结。中原稍一不慎,便有亡国之危。
若梨回到临安,有镇守临安的意味。
她有她的倔强,她有她的桀骜,她顶撞君王,不谄媚,不恭敬,不顺从。但阿九知道,她永远都是那个十六岁时满腔家国情怀的女子。无论什么境遇,都难移忧国之心。
“告诉内廷监,一应起居用品、所需之物,多多送去些。”阿九道。
乌兰点头。
阿九对姐姐的归来,没有戒备之心,这让乌兰欢喜。
她之前还担忧,阿九会不会仍然介怀姐姐调用军队中人帮她从景云观逃跑的事。那件事,是一个疙瘩,一根刺。
或许,阿九真的是半只脚踏入日暮了吧。
对很多人、很多事,都有了慈悲心。
五月中旬的一日,酉半。
斜阳余辉,照着山光水色。
距临安约莫两百里的诸暨驿站,有家阳春面馆,飘散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儿。
一辆马车路过。
车上有四个人:一个唇瓣含笑,俊美的男子;一个穿着白衣,眼盲的娴静妇人;一个十四五岁,穿着黑衣,脸上长着一块黑斑,五官素净,目光中仿佛带着刀刃的少女;一个三岁的圆脸女童。
女童闻见香味,向妇人道:“阿娘,我饿了,要吃面。”
妇人道:“念北,再等等吧,前面不远就是诸暨城了,进城再打尖。”
驿站里人来人往,杂得很。妇人不愿停留。
叫念北的小女孩摇着男子的胳膊:“阿爹,就不嘛,我要吃面,要吃面,现在就要吃。”
男子摸摸她的头:“念北乖,咱们听你娘的。”
念北“哼”了一声:“爹爹就知道听娘的,不听念北的!”
转而,她又去央那少女:“马姐姐,我要吃面嘛。”
少女想了想,抱着念北,向妇人道:“干娘,就在此处歇一会儿吧,吃碗面就走,想来不打紧。我看顾着妹子,您放心。”
显然少女平素寡言,极少向妇人提什么要求,妇人见她如此说,便道:“也好。”
马车停下。
少女先是扶男子、妇人下车,后熟稔地将念北抱下来。
粗布裙下,少女有一双不多见的大脚,一看便知是做惯了农活、行惯了长路的。
面馆里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四碗阳春面。”少女吩咐道。
“好勒——”店小二拖着长腔去了。
不一会儿,面端上来。
淡酱色面汤清澈见底,面条根根利利爽爽,汤上浮着大大小小金色的油花和翠绿色碎蒜花,真让人有三月阳春之感。
少女怕烫着念北,抱着她,用筷子挑了,细心吹凉些,才送入念北口中。
念北似习惯了少女的照顾,一边吃,一边眉眼含笑地看着少女。
妇人道:“南星,你太宠着念北了。”
少女道:“念北是干娘的女儿,我的命都是干娘的,当然该对念北好,对干娘好,对干爹好。”
少女叫马南星。南星是一味中药的名字。她本是海岛上贫苦药农的女儿。几年前,爹娘被倭盗杀死,她差点被倭盗掳去做船妓,是妇人救了她。从此,她便跟在妇人身边过活。妇人收了她做义女。
这妇人,便是白若梨,她身旁的男子,是那木罕。念北,是他们的女儿。此次,他们一家人回临安。白若梨恐马南星独自留在海岛,孤苦无依,便带其一道归来。
这时,有个摇着铃铛的算卦先生路过。
“小女子,有母仪之态,大富大贵,大富大贵!”算卦先生道。
白若梨很是不悦。
她听声音,算卦先生是对着念北的方向说的,便误以为说的是念北。白若梨生平最不愿与皇室扯上姻亲。她自己都不愿做皇后,何况是自己的女儿?
“我们不算卦。还请先生移步别处。”白若梨道。
算卦先生兴致勃勃,不肯走:“夫人,小可不收您半文钱,实乃令爱非同一般啊。作配天子,母仪天下,命有五子……”
还未待算卦先生说完,桌边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马南星将怀里抱着的念北放下,“嗖”地站起来,追上那影子,一拳打上去。
被她打的少年,穿着蓝衣,风度翩翩。
他捂住眼睛,道:“喂,你凭什么打我!”
马南星冷冷道:“你偷了我的钱袋。”
“什么???”
“你从我身边过,我的钱袋便不见了,不是你,是谁?”
少年没好气地举起钱袋,道:“你看清楚了,是有飞贼偷你的钱袋,我路见不平,帮你追回来,你打错人了,大嫂!”
原来,少年见马南星抱着女童喂饭,以为马南星是女童之母,故以“大嫂”呼之。
马南星反手扭过少年的胳膊:“再胡说,我拆了你的手!”
白若梨听见动静,疾步走了过来,劝马南星快走,莫要在此横生事端。
马南星这才放开了少年,随白若梨上了马车。
少年带着几分愤懑、几分好奇,看着马南星的背影。
须臾,殷鹤走过来,看少年眼眶被打得乌黑,皱眉,道:“微臣去饮马这会子功夫,是何人要害淮南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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