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昭阳殿的主殿要举办上梁典礼。
《通书》有云:上梁有如人之加冠。
因此,在上梁典礼中,借着梁的作用,来连接人、天地、神灵与宗教之间的关系。上梁是建房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上大梁以前,要举行一种诵唱“上梁文”的仪式,以祈求根基牢固,诵祝房舍平安长久。梁之两端挂红绸,红绸下缀铜钿一枚,取“平安和顺”之意。
天象司的人,选好了良辰吉日,又请了华严寺的高僧来诵经。
赈灾事宜好不容易安排妥当的阿九,这才从政务中抽出身来,携乌兰共赴上梁典礼。帝后要一同往梁之两端挂红绸,是为龙凤呈祥。
是日,艳阳高照。
阿九头戴皇冠、一身盛装,前往琼华殿。孟昭云正在给乌兰梳髻,她今日穿着大红色的凤袍,凤袍上金线沉甸甸的。
阿九道:“你喜穿白色。可惜没有白色的凤袍。”
乌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喜欢白色。我喜欢的一直是红色。”
这一眼,让阿九有些陌生。他印象中,昭阳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想了想,两人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龃龉。大概,是因为这段日子朝廷事情多,他这一向里都睡在勤政殿,冷落了她。这样想着,他走过去,欲揽她的肩。
乌兰已梳好了髻,起身向阿九道:“走吧。莫误了良辰。”
阿九牵着她的手。
天下人都知道,他以皇后的闺名,建了一座宫殿。昭阳殿,是他对她的盛宠。今日的上梁典礼,她却没有他想象中欢欣。
吉时到。
内侍官领头诵唱着上梁文。
阿九牵着乌兰的手,上前往一根笔直粗长的木头上绑红绸。
鞭炮声响起。
段义平坐在诵经的高僧队伍里,远远地看着乌兰。
原来,她现在的身份,是中原的皇后。
算来,她离开大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六月是荷月。临安的暑气颇重了。苍翠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绿意,又浓又深。不远处的御湖,水面平静,像是正在做着悠长的梦。蝉鸣声一阵一阵。
明晃晃的日头,照着段义平。
他耳边听着蝉鸣,口中念着经文。
他看起来专心致志,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捻佛珠的手,指节却挣得发白了。
乌兰很周到地站在阿九旁边,看起来帝后恩爱,伉俪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为七月的行动在忍耐。
段义平眼角的余光掠过她。
他依稀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苦笑。
一定是错觉吧。段义平想。
她已嫁作他人妇,凤袍加身,万千盛宠,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乌兰蓦然往和尚的方向走来。
段义平连忙借故闪开。
乌兰看着和尚们的袈裟,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离去。
直到她走了,段义平才出来。
六月在骄阳和暴雨中、在乌兰的等待中、在方灵山的筹谋中、在金銮殿一场又一场的争执中、在寒香台的尘埃中、在华严寺的晨钟暮鼓中,过去了。
七月初六这日,段义平被邀去临安城中一家高门府邸中。
这高门府邸,正是薛弼家。
薛弼,乃昔日方砚山麾下的副将,军中甚有头脸的人物。
他的母亲,因儿子久在军旅之故,日日为其忧心,吃斋念佛,祈盼菩萨保佑儿子平安。薛府建有佛堂,薛母久慕净空法师大名,着人去华严寺请了好几回,才将净空法师请到家中。
薛母说,这几日莫名心慌,夜里梦见亡夫,嘱她管教好儿子,不要酿成大祸,她不明何意,只道是亡夫灵魄不安,特请净空法师来超度。
门外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重而粗钝。
薛弼回来了。
他向母亲行了礼,便急急同手下几个人去了书房议事。
他们个个神色紧张,仿佛大战在即。
少顷,薛弼急匆匆走进来,示意母亲让和尚们出去。薛母笑道:“有什么话,不必避着法师们。”薛弼道:“儿有话,要单独说与母亲。”薛母见儿子面色凝重,便依他所言,请净空法师等出了厅堂。
待屋内只剩母子二人,薛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母亲,今日,您需搬离此地。”
薛母道:“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为何要搬走?儿是在别处置办了更好的宅子么?儿的孝心,母亲领了。只是,母亲年岁已高,不愿折腾。”
薛弼压低声音,道:“母亲,儿送您出城,到乡下暂避。等事情过了,儿再接您回来。”
薛母觉出不对劲来:“暂避?儿,莫非方将军被囚,牵连到了你?”
“不!儿要替天行道!与方将军一起,举义旗,清君侧!”薛弼道。
“与方将军一起?方将军不是被关在寒香台么?儿,你可万万不能做糊涂事啊。你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寡居将你拉扯大,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你平平安安……”薛母流泪道。
薛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函,递给薛母,道:“母亲您看,这是方将军的亲笔信。您就算信不过儿,难道还信不过方将军吗?他可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啊!如今,英雄蒙尘,天下有志之士,焉能袖手旁观?”
檐下,段义平手心微蜷。
清君侧。
清的人是谁?
看薛弼的架势,此番临安皇宫必有大乱。
她纵是武艺在身,恐也难避此祸。
段义平速速离了薛府,回了华严寺。
庙里的菩萨,无悲无喜。缕缕青烟中,段义平眼前的经文似乎乱了。
六根,六尘。
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六根清净,六尘了却,谁知,还是剩了一点凡心。
注定躲不过。
七月初七,酉初。
方砚山如常吃下老内侍送去的冷饭。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倒在地上。
老内侍闻声进来,上前探了探鼻息,慌得一缩手,奔出来,大喊着:“大事不好,方将军去了!大事不好,方将军去了!”
阿九坐在乞巧楼上,刚端起酒杯,听到禀报,酒杯“砰”地落在地上,琼浆洒了一地。
他连忙站起身来,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老内侍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回道。
乌兰道:“兹事体大,快去告知方夫人吧。”
宫人应着声,去了。
阿九大踏步走向寒香台,乌兰跟在他身后。
大理寺的仵作,亦赶到了,查验一番,向阿九道:“禀官家,方将军的确殁了。”
“死于何因?”阿九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悲伤。他和方砚山相识多年。盘根错节的情分。方砚山死得太突然了。
“心悸而死。”仵作回道。
服下龟息散的人,死状跟心悸而死非常像,所以能让仵作误判。
阿九踉跄一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稳住。
不多时,白若梨来了。她扑到方砚山身上,将面孔埋在他胸前。
阿九想说些什么,几次张开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白若梨道:“臣妇恳求官家,容臣妇带着夫君的尸首回家。”
阿九犹豫。
乌兰道:“将军常年征战,本就与夫人聚少离多,如今身殒,便让夫人早些带他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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