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人董泱被侍卫们押着,六神无主地往外走,在殿门口,看见皇后,打了个冷战。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乃天经地义。而自己,拿了皇后的金子,却在官家面前,把皇后供出来了。
董泱又愧又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着头:“皇后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害怕,九族皆诛,奴婢身不由己……”
宋丹青没有看董泱,径直往殿内走。
金雯早就提醒过她,办完这件事,董泱不能留。杀之,才能一了百了。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任凭是谁,都撬不出来半分机密。
宋丹青没能下得去手。
董泱父母双亡,兄长将其带大。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自小,哥哥护着奴婢,宠着奴婢。他去天桥耍把式,胸口碎大石,挣几个铜板,也要给奴婢买一块桃酥。奴婢问哥哥胸口疼不疼,哥哥说一点儿也不疼。他笑着看奴婢一口口吃完桃酥。哥哥是奴婢的天,他患了这痨病,奴婢的天仿佛塌了……”
不日前,董泱给宋丹青说这番话的时候,让宋丹青想起了自己和哥哥宋誉铭。
小时候,哥哥宋誉铭亦是如此待她的。她不懂死亡的含义,四处找寻父亲母亲。哥哥七尺高的汉子,抱着她默默流泪。哥哥说,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他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做了宛平府知州。他给了她最好的爱。
长兄如父啊。
易地而处,如果她是董泱,也会为救哥哥付出一切的。
宋丹青对董泱的仁慈,实际上,是她对幼年生活的缅怀,是她被尖利的深宫磋磨之下的最后一点善良。
现在,这最后一点善良,成了置她于死地的刀。
时也,命也。
宋丹青跪在地上:“臣妾见过官家,见过太后。”
被禁足许久,她许久没看见官家了。
上次见他,还是除夕夜,隔着纱帐,看着他同别的女人欢好。
来升平楼的这一路上,她把最坏的结果都想尽了。
现在,她跪在他面前,忽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夫妻一场,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意。她知道他不会宽恕她,反而不存任何指望了。
“皇后,朕对你很失望。”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说道。
宋丹青笑笑:“是吗?”
“你连自己的孩儿都能利用,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慎儿有你这样的母亲,悲哀之至。今日,若非孟婕妤无意中识破,擒获董泱,阖宫便会被蒙在鼓里。你下一步还要做甚?效仿后唐庄宗的刘皇后,杀夫弑君吗?”阿九说着,将杯中的酒饮入腹中,酒像清溪,流淌在曲曲折折的石缝中。
话说得这般重。在场的人,都屏息静观。
宋丹青从地上起身,凤袍上的累累金丝,很沉重,她踉跄着,站起来。
“官家如此说,是认定臣妾有罪了么?”
“罪证确凿,难道朕还冤枉了你不成。”阿九的每一个字,都那么凉薄。
宋丹青仰头笑了起来:“如果这是在四年前,官家又会信谁?恐怕早就将方灵山问罪,董泱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吧?臣妾想得很明白了,臣妾做没做错,不要紧。要紧的是,在官家眼里,臣妾是不是做错了。”
她的手指,在殿中划了一圈,落在方灵山身上:“方贵妃,你且等着吧。你以为今日是你赢了本宫,抑或是你麾下那卑贱的伶人赢了本宫吗?不。咱们从来谈不上输赢,输赢都捏在官家手中。本宫过后,下一个,就是你……”
她的笑容,像三九天的风一样,刮得人骨头疼。
“疯妇。”阿九道。
她撕开了她与他之间的那层权力制衡的布。她失尽了中宫仪态。
他已经不欲再与她多说一句。
“将她押去冷宫。”阿九吩咐侍卫道。
“是!”
废后诏书,在阿九的示意下,内侍官已经拟好了。
“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上则不足以懿范内令,下则不足以章明妇顺。岂可恭承明祀。朕夙夜恻怛,寝食靡宁,难以私恩而屈大义。躬禀康顺太后慈训。收皇后册宝。废居冷宫。”
侍卫上前架住宋丹青。
宋丹青甩开侍卫的手,一字一句道:“本宫自己走。”
她走了几步,蓦然回首,看着阿九,道:“望官家念及同舟情分,祸不及臣妾母家。”
《淮南子?兵略训》: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忧同也。
宋家满门,曾真真切切地,与官家同舟共济过。同样是为朝廷效力,方砚山是家国大义,宋誉铭是忠君之心。
她身披凤袍的背影,消失在阿九面前。
阿九唤内侍官在废后诏书上加了一句:服用廪给之类,务从优厚,称朕所以始终待遇之意。
今夜这场闹剧终于散了。
阿九嘱方灵山回贤德宫歇息。
虚惊一场,方灵山心头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千盼万盼,宋丹青终于被废了。可笑的是,居然是她自己设的局,作茧自缚。
梳洗毕,方灵山躺在榻上,双手轻轻贴在小腹上。她觉得自己离后位更近了一步。
孟昭云从宫正司被放了出来,阿九将她赐给孟婕妤。
乌兰带着她回了琼华殿。
孟昭云跟在乌兰身后,诚惶诚恐地道谢:“婕妤娘娘,今晚多亏了您……”
琼华殿内。
乌兰转身,抬头道:“昭云姐姐,我什么都知道。”
孟昭云一愣,赔笑道:“婕妤娘娘,识破了宋氏的奸计,智慧过人。”
乌兰在软榻上坐下来:“昭云姐姐,我是说,我知道你的身份。”
孟昭云站在原地,额头上起了细细密密的汗:“奴婢不懂婕妤娘娘是何意。”
“昭云姐姐,我不怪你。我若想害你,今晚就不必这么急着把董泱送去升平楼了。我大可以等你在宫正司不堪拷打,受刑而死,再揭穿真相。”
乌兰的声音还是那样亲和,但孟昭云心内打起了鼓,她跪在地上,道:“婕妤娘娘救了奴婢,奴婢感念。”
乌兰道:“昭云姐姐,你想方设法,将我从大理带到中原,进了皇宫。根本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贵妃娘娘在深宫中,需要帮手,对不对?”
孟昭云用袖子擦了擦汗,原来,乌兰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天真懵懂。她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昭云姐姐,纵便是我发现你心怀目的,但我还是对你很亲近。你从前对我的好,我一直记着呢。如果拆穿你,我便又少了一个朋友了。”乌兰托着腮道。
来到中原之后,她把阿九当朋友,可阿九是皇帝,是她理应痛恨的人。她把孟昭云当朋友,可孟昭云只是想利用她。
她是这样孤独。
“婕妤娘娘,奴婢……奴婢……”孟昭云语无伦次。
乌兰将她扶起来:“昭云姐姐,我不怪你,还让你做琼华殿的掌事宫女——”
孟昭云道:“奴婢不敢当,奴婢不敢当……”
“你听我说完。我在宫里,无根无基,无亲无友。我留你在身边,你需答应我,待我以真心,你可能做到?”乌兰直视她的眼睛。
孟昭云沉思良久,叩头道:“奴婢愿意。”
乌兰附在她耳边道:“我有救你出宫正司的本事,同样,也有送你进去的本事。”
孟昭云一凛。
乌兰起身从桌上拿起一碟面果,一颗颗地吃起来。
孟昭云连忙为她斟了一盏茶来。
乌兰想起在西狼的时候,看阿布驯兽。先静静地看着野兽行动,看着它掉入陷阱,再将它救出,施以恩惠,套以绳索,兽便会死心塌地。
驯兽与驯人,道理相通。
她会好好儿地活在这座宫殿里,一步步赢下去。赢所有人,包括周九。他杀了阿布,便该得到最残酷的惩罚。
隆佑宫。
乔太后满身疲倦地回来。
林嬷嬷已经将皇长子哄睡了。
乔太后坐在榻边,看着这个孩子。
内侍通报:官家到——
阿九走进来。
乔太后笑道:“官家怎的这么晚,还未歇息?”
阿九道:“今晚升平楼上的闹那么一场,朕心绪难平。”
乔太后道:“哀家见慎儿中毒,一时心急,难免失了分寸。好在天佑皇家,真相大白。”
宋丹青倒了。她自然不能被牵连。
切割自保,撇清自己,是最明智的。
“乔阿娘——”阿九兀地唤了一声。
从前,他一直是这么唤她的。自登基以后,他便改称“母后”了。
此刻,他这样唤她,勾起往事,两人都有些伤怀。
乔太后唏嘘道:“九郎,我的儿,你这些年,不易啊。”
她命林嬷嬷端来羹汤。
母子俩相对,各自喝了一盏。
阿九将好多话,随着羹汤,咽进了心里。
乔太后淡淡道:“接下来,九郎是准备册方贵妃为后吧?”
阿九笑笑:“乔阿娘,再过几个月,梨花就要开了。儿觉得,今年宫中的梨花,一定开得比往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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