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乔木需要协调很多事务,特别忙,所以他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自己的情绪。
他速度很快地灌下一瓶啤酒,然后毫无异样地走进卫生间,把门反锁后,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过以后,他松快了些,洗了把脸,皱眉回复几条工作微信后,擦干面孔,毫无异样地回到包厢。
推开金碧辉煌的大门,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扫视一周,一下子看到陈家娴。
不知何时,贵客坐在她身边。
他坐她身边几个意思?
付了钱给妈妈桑的,这个位置,需要卓秀的女员工去坐吗?
潘乔木随手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端着走过去,不露痕迹地把陈家娴挤到一边:“聊什么这么开心啊?”
说着,他举了举杯,主动喝光了杯里的酒。
沙发上很拥挤,他能感觉到她的胳膊贴在他身侧。
贵客很矜持地沾了沾嘴唇。陈家娴含着笑,告诉潘乔木:“我们在聊风水玄学。”
潘乔木笑了,桃花眼弯弯:“想不到您对传统文化感兴趣。”
贵客说:“是很感兴趣。说来也好笑,小潘,你也听听:前几天呢,我遇见一位大师,见了我就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今年阳气太重了,需要平衡。你说,这什么大师啊!有不有趣?”
要东西啊。
潘乔木一下子懂了。他笑着说:“您啊,就是胆子大,如果是我,肯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少得添置些东西,心里才踏实。”
贵客说:“我以为只有家娴这种小女孩才信这些玄学,没想到小潘你这种喝洋墨水的精英也信,哈哈哈。”
潘乔木看了陈家娴一眼,哈哈笑:“我算什么啊。您这样伟大的人才不信,可我担心您。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平日里像大哥一样照顾我,现在请给我一个机会,像照顾大哥那样,为您尽点心吧。”
贵客笑而不语。
陈家娴适时替贵客说出他不方便说的话:“大哥刚刚跟我说,要想平衡过重的阳气,得需要一幅裸女图。”
潘乔木难以置信地看了陈家娴一眼。
这人和女员工胡说八道什么?
裸女图?!
这他妈不就是要女人吗?!
潘乔木的太阳穴胀痛起来。
在这个瞬间,他真他妈的想把酒杯摔在眼前的男人脸上,或者一拳打断他的鼻梁,让他滚。
可能是他面色太难看,可能是他喘气太粗重,贵客打量着他,眉头渐渐皱起。
潘乔木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他的手背上。
是陈家娴。
陈家娴笑着说:“我们潘总正在想去哪找裸女图,大哥的事,必须办得比别人更尽心,他这个人心思重,负责任,所以犯愁呢。”
她转头对坐在一边唱歌的女孩子说:“你们说潘总好不好笑?”
女孩子们热热闹闹地笑了起来,陈家娴招呼她们坐在贵客左右两边,拽着潘乔木去点歌台前点了十几首歌,又把他拽出包厢。
反手关闭包厢门,潘乔木甩开陈家娴的手:“难道你不愤怒吗?!”
陈家娴反手打了潘乔木一巴掌。
一声脆响。
潘乔木捂着脸,怔住,惊诧地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仰脸直视他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里仿佛跳跃着火。她很清晰地说:“现在,你清醒了吗?”
说完,她反手又是一巴掌:“这是什么场合?”
潘乔木怔了许久。
陈家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几乎沉默了整整五分钟,潘乔木揉了揉脸,很用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回到包厢里,应酬一圈,说了些漂亮话,到了10点半,按照惯例退场。
……
陈家娴没有穿大衣,在寒风中发抖。
潘乔木按下车钥匙,车子鸣叫两声,打开后车门:“上去。我开暖风。”
陈家娴冲上车,坐在加热坐垫上。
潘乔木也挤到后座。两个人并肩坐着,等着代驾。
陈家娴面孔冻得发青,牙齿也在打战,狼狈极了。潘乔木皱着眉,脱下大衣,将她裹起来。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穿大衣。
很多时候,“不询问”是一种体贴。
许久,陈家娴才终于感觉身子活络过来。
车子没有打开顶灯,车内一片漆黑。潘乔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愤怒吗?”
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说完,就自嘲地轻笑一声。
黑暗吞噬了每个人的脸。
车内久久沉默。
一辆车开过,车灯带来短暂的亮光。借着闪烁的微光。陈家娴突然发现,潘乔木在无声地流眼泪。
车内又陷入黑暗。
陈家娴沉默地坐着,对傲慢的潘乔木的崩溃真相,不询问,只当做自己毫不知情。
……
代驾过来开车的时候,潘乔木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依旧是骄傲而意气风发的样子。
用体面掩盖泥泞。
潘乔木嗤笑:“还裸女图?我打算真的给他送一张裸女图。我还要用画框装裱起来。”
陈家娴垂眼思索。片刻后,她伸手,抚了抚他的领子。
潘乔木转过头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慢慢伸出手,将潘乔木的头抱在自己怀中。她抚摸潘乔木的后背。
“给我。”陈家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我替你解决。”
……
这个夜里,潘乔木反复地亲吻陈家娴,他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指纹录入家中的密码锁。
……
陪着喝酒吃饭的,陪十点半以后唱歌过夜的,这两种区别很大,分工明确。
陈家娴要找的,这两种都不是。
陈家娴通过卓秀集团的供货商,某智能厨具的老板,联系到一个专业陪喝酒吃饭的女生:“你有没有想谈恋爱的朋友?”
对方说:“你要什么风格的,提供需求给我。我把相应风格的简历发给你。”
这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
陈家娴想了想贵人的喜好,描述:“白皮肤,黑长发,浅灰色羊绒衫,白裤子,矮跟鞋,暗搓搓一点奢侈品——你能理解这种风格吗?不要假睫毛,不要皮草、紧身和大logo。”
对方很老练地说:“留学生风,我明白。”
“……额,嗯。”陈家娴补充,“要体贴。”
对面笑出声:“知道,半夜深度交流以后,主动悄悄离开,离开前还给老板倒水,温热了放在床头柜。你放心,我这边专业培训过的。”
陈家娴有点尴尬,旋即厚着脸皮说:“好好好。”
对方说:“你要几个?”
陈家娴沉默了一会。
她试探着问:“你手上有几个这种风格的?”
对方说:“大部分都是。我们做高端线,这种风格比较有市场。”她强调,“我们是专业的。”
陈家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老练:“既然这样,你把合适的候选人简历、体检报告发给我,我筛选过后,办一场歌舞选拔。”
对方很爽快:“我明白。”
……
贵客对卓秀的服务很满意,亲自挑出足足三个优胜者。
一切结束后,陈家娴走出会所。
一辆车子停在她面前,施远的大秘探出头,招呼她:“施总特意让我留下,送你一程。”
陈家娴坐进他的车。
施远的秘书亲自送人,这个举动代表着施远的恩惠与态度。
她本应高兴的。
车子摇晃,陈家娴喝下的酒水在脑子里发酵,她的胃里逐渐翻涌着恶心。
车子开走以后,她马上冲向最近的树,扶着树干,弯腰吐了。
她额上渗出许多汗,抬头看向深沉的夜色。
是什么,让一个人,可以像挑水果一样,去挑选另一个人?
即使人生而平等是个笑话,可是——
人是工具吗?
我是工具吗?
……
卓秀集团拿地成功的庆功会上,施远点名表扬陈家娴:“很不错。”
酒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周亦行穿着件无袖小黑裙,光裸的手臂雪白。她找到陈家娴。
“你还穿西装?不热吗?”周亦行伸手拂掉陈家娴额头的细汗。
陈家娴笑了笑。
她只有这一件西装。
周亦行说:“刚刚大老板夸你哦。”
陈家娴把杯底的酒喝干,面上没什么表情,“老板的夸赞,没必要当真。周可现在还好吗?”
周亦行摇头:“我们没有联系了。”
陈家娴心不在焉地看着会场内发呆。
周亦行看着她的侧脸,想起自己和她谈转正待遇的时候,她也露出过发自内心的笑。她曾经那么开心。
周亦行压低声音:“听说你给贵客办了场‘歌舞选拔’,贵客特别满意。”
陈家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对于这些泥泞的、粗粝的事实,语言是苍白的。
周亦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开玩笑般:“你以后会步步高升的。要记得我啊。”
是吗。
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步步高升吗。
陈家娴放下高脚杯,伸出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很小。
她曲张自己的手,唇角噙着微笑:“世界是他们欲望的容器,对吗?靠宗族与老家站队,靠校友人脉做事——可我开始讨厌这一切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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