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北京秋天。
我推开报社老总办公室的大门,跟他说我想调到广告部。
“你当记者不好吗?”他说,“稿子写得那么好,前途一片光明。你没听过报社有种说法吗:去广告部的人,都是没办法的人。”
“我有办法把业务做得很好。”我说,“如果领导成全我,我一定加倍回报您。”
一周以后,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他同意了我的要求。
1996年9月,北京秋天。
我再次推开报社老总办公室的大门,双手递上我的辞职报告。
“你在广告部不好吗?”他说,“业务做得那么好,客户喜欢你,提成你也排在全报社前三,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到外面去试一试。”
“你知道你丢掉的是多少人羡慕的铁饭碗吗?”他一定以为我疯了。
我朝他眨眨眼:“可是我想抱的是金饭碗。”
他一定是被我气狠了。我的辞职报告,是全报社批得最快的那一个。一个月以后,我已经在北京一家新成立的文化公司任职,担任节目策划和节目主持,工资是我以前的五倍。我们加班加点做出来的节目,卖到各电视台,连同广告和赞助,利润丰厚。
给我这份工作的人,是孙瑶瑶的前任——罗有军。
我在机房熬夜剪片子的时候,罗有军前来探班,左手一只烤鸭,右手拎块披萨,风格极不协调,但诚意还算满满。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们学校最能干的妞。”罗有军说,“全能。”
“那你当年也没追我,追的可是孙瑶瑶。”我提醒他。
“她多好追啊,你高不可攀。”罗有军说,“再说了,我还
以为你和于教授的儿子早就私定终身了呢,我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
“那您就继续悔着吧。”我说,“我要工作了,搞不好今晚得住在机房。”
“多好,省了房租。”他呵呵笑着走了。
果然是算得一笔精明账。这样的人不当老板可惜。而我这样普通平凡的女子,还是相信天上不会掉陷饼,靠双手踏踏实实,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才能落袋为安。
凌晨五点回到我租的公寓,看见餐桌上有一条烧好的鱼。我知道这一定是于枫的杰作,我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一个人住以后我妈妈来北京陪过我一阵子,帮我改善伙食。于枫没事就跑来蹭饭,跟在她后面学会了烧川菜。从鱼香肉丝到糖醋排骨,从麻婆豆腐到水煮鱼片,再到放在桌上这条干烧辣鱼,感觉已经是编辑部主任的他以后若是失业去开个川菜馆也不错。
鱼盘下压着他的纸条:照顾好自己的胃。
他的字写得很好看,秀气规矩,像他的人。我妈超喜欢他,有事没事就想把我凑成一对还力邀他去四川过年什么的。只可惜我俩情深缘浅,很难走到旁人希望的那一步。相反,他对我付出越
多,我越觉得不安。回想起来,我跟他最亲密的一夜,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得知师母又生病了,我下班后赶去家里看她。于枫和于教授陪在床头,一家三口正在读一封信。信是齐啸的爸爸写来的,而那张照片,是齐啸的结婚照,他和她的新婚妻子,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
“台湾女生就是好看啊。”师母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欣赏地说,“温温柔柔的。”
“她在台湾还是个明星,演过不少电影呢。听说就要抱孙子了,老齐有福啊。”于教授说完这话,刻意地看了于枫一眼。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内心却卷起一场无人知晓的海啸。犹记得机场那一刻的别离,他低头对我说:“等着我,知道吗?”这么多日,他一去杳无音讯,我纵然有过千般失望和万般痛苦,却依然满怀爱意和信任等待,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婚讯,真是讽刺。
可是,他错了吗?
他当然没错。
那些若有若无的吻和若有若无的拥抱,能代表什么呢?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
走出于教授家的时候,我觉得我成了一个空壳。我失去了根本就不属于我但我真心仰望过的东西,并且连心碎的权利都一并失去,这算什么?
于枫从后面跟上来:“小安,你今天看上去有点恍惚,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家。”我说。
“那你想去哪里?”
“突然想学打水漂。”我说。
他开我刚买的小小跑车,把我送到了母校的未名湖。我跟在他后面,一遍一遍练习“打水漂”。打累了,就趴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看夕阳。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也没有问起我任何。他是那样体贴的一个友人,我认识他,三生有幸。
我请了三天的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和外界联络,不吃东西,只喝矿泉水。我没有想要寻死,我只是渴望在感触最炙烈的痛苦之后可以绝地反弹,得到真正解脱。三天后,我裹着风衣下楼一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辣到眼泪鼻涕一起下来,走出火锅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Game  over,你可以开始新的一局。
想来那时候的我,已经有足够的聪慧面对情感的灾难,懂得
乘势而为,知道避重就轻,自我拯救,却万万没想到的是,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命运早已既定的漩涡。
1997年的1月,我从香港转机去台北。
那是海峡两岸的一次文化交流活动,整个团差不多有二十号人,也是我第一次去到那个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城市。五天的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时间给我做其它任何的事自然也就没了别的想法。做为随团记者和主持人,主持完最后一场酒会,我觉得我的腰和腿都快要断掉了。
大伙儿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喉咙冒烟,吃不下任何东西,于是端了一杯果汁躲到角落去休息。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把高跟鞋脱下来,光着脚走在地毯上那才叫爽快。
角落里没有椅子,找不到任何可以坐的地方,就在我狼狈地弯腰揉腿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小安。”
那熟悉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是谁。
我忍了好几秒才站直了身子,然后回头。
“齐先生。”我努力维持我的风度,“好久不见。”
他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穿黑色的西装,微微冲我
笑着,好像我们还是那么的熟悉,不过是前几天才刚刚分离。
“好久不见。”他好像也很词穷。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正在思索到底该说点什么才能显得我没那么掉份的时候,他先开口了:“十分钟后,我的车在酒店大门口等你。黑色奔驰,尾号是18。”
他说完这句,立刻就转身离去。
“他奶奶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一口气干掉了手里那一整杯的果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宴会厅里走了几分钟,行尸走肉地和几个认识不认识的朋友们瞎扯了几分钟。然后,我从宴会厅的偏门溜了出去,直接跑下楼梯,跑到酒店大堂,跑出了那个旋转门。
这种被人吃定的感觉,略不好受,却又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快感。
刚出门,我就看见有黑色汽车缓缓开过来,车的尾号是18。车门在我面前打开,我心照不宣地跌坐进去,车子很快就开出了酒店。
“只让我多等了五分钟,”他说,“谢谢你的仁慈。”
“你怎么会在?”我实在忍不住好奇。
“开场就在了,一直在台下默默地看你。”他说,“你主持
得不错,男主持跟你比就差点意思。”
原来一直是我在明,他在暗,真是过份。
“我看新闻才知道你来了,幸亏你们团长是我朋友,不然今晚我也没机会混进来。”他说,“我就想着,你好不容易来趟台北,冒着被你打一顿的危险,我也得见上你一面啊。”
“你也知道你欠扁啊。”我可没打算轻易饶了他。
“岂止是欠扁。”他说,“我在你面前,是个罪人。”
“别说这种话提醒我生气,小心我跳车。”
“你敢!”他凶我,却又很快笑着说,“如果只是生气我也就放心了。”
“不然呢?”我问。
“我总还是担心你难过的。”他说。
他还是那么会聊天,让我差一点就原谅了他的狠心和无情。这些日子我已经习惯在镜头前伪装和隐藏自己,但如果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对手戏,我的确还没想好该如何表演才能不让自己草草就输在开局。
“你今晚什么都没吃,一定饿了。”他说,“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慢慢算账。”
他把车停在路边,带我进一家牛肉面馆。老板依旧是他的熟人,唤他“齐先生”,加肉加料,对我们殷勤有加。
“我看见你们在宋美龄玫瑰园的合影了,你站在第一排正中间,好熟悉的笑容。”他说,“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带你来吃这家的牛肉面,我的最爱!”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宋美龄那样的福气。”我酸溜溜地说完,委屈地看着他,也不敢问他口中的“最爱”到底是我,还是眼前的这碗面。
他把我的面端过去,替我和好,再推回到我面前,低声说:“吃吧,吃完我带你去阳明山看星星。”
这是我冗长无望的白日梦里曾经幻想过的画面,他离开那么久从末实现的诺言,但此时此刻,什么牛肉面,什么阳明山,什么星星,都不重要了。他就陪在我身边,哪怕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我想我也会不在乎的吧。
得,我就这点出息。
半夜的阳明山,草地很凉,他轻轻地牵着我往前走几步,脱下他的外套,让我坐在上面。我们的眼前是一汪湖水,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茫。他说,它叫“梦幻湖”。
“你骗我。”我说,“这里根本没有星星。”
“今天天气不算好,等有风来,吹散了云,就可以看见了。”他很认真地说,“我从来都不敢骗你。”
“是吗?”我扭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sorry。”他说。
他道歉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最美的星辰落在我们眼底。好吧,我愿意相信,他的确没有骗我,相信这一切非他所愿。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只能束手无策或举手投降,唯有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相遇。
有微雨落下,若有若无。我想靠向他的肩,可是我不敢,我怕我轻轻一靠,他就会如泡沫一样从我面前消失。该死的他也和我保持着该死的距离,仿佛近了一寸都是亵渎。所谓近情情怯,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消失。雨停了,星星还没有游出来,夜风轻轻吹起,他回车取了一件薄毯来替我披上。那毯子上散发着某种女性香水的味道,于是我的心里又冒起了凹凸不平的小疙瘩。
“明天几点的飞机?”他问我。
“早上十点。”我说。
“别离是常态,相聚是奢华。”他叹息。
“我可以留下来。”我急切地说,“什么都不要。”
“胡扯!”他呵斥我。
我不开心,于是沉默。
“我想在这里买块地,盖个房子,种个玫瑰园,和我心爱的女孩子过隐居生活。”他说,“小安,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是没有想过的。”
“事在人为。如果我想到的事情,我会真的去做。”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他苍白无力地解释。我真宁愿他没有说上面那句充满想像力的话,那么今天晚上所谓的美好,或许还可以勉强地维持下去。
“太晚了,我该回去了。”我说完,站起身来,把他的外套捡起来递给他。然后我快步走到他车子旁边,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也坐上车,手放在方向盘上,用责备的语气对我说道:“你呀你,还是这样的脾气!”
是啊,我脾气是很坏,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来教育我?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我,却偏偏还要来招惹我,这算什么!我瞪他一眼,拉开车门就下了车。我痛恨我的
高跟鞋限制了我的速度,于是我脱下了它,光脚走在马路上。马路上的碎石子很多,但我觉得我需要那种来自足底的疼痛,只有它才能令我足够的清醒,摆脱这虚妄无聊的梦境。
他把车开到前方,然后下车来拦住我。
“别闹了,”他恳求地说,“让我送你回去。”
“你走开!”我用力地推开他,与此同时,高跟鞋也被我甩出去老远。
他跑去帮我捡鞋,我丢下他赤足狂奔。他从后面追上我,抱着我不肯放手。我大喊大叫,拼了命想要挣脱他,直到他用力掰过我的身子,俯身低头吻住了我。
我忍了两年的眼泪,这才终于滚滚而下。
“小安。”他说,“你让我朝思暮想。”
“再说一遍。”
“我用做的。”他说完,再度吻住了我。
那夜,我在他的车里呆到两点,才悄悄地溜回了酒店。第二天清晨,我如梦游一样到达机场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那里等我,手里拿着一盒凤梨酥。我以为我还在梦境里,于是伸手擦了擦眼睛。他快步走向我,把凤梨酥递给我说:“麻烦你替我把这个带回去给于教授,他
最喜欢吃。”
我接过那个盒子,发现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封信。
“回去再看。”他说。
我点点头。
在众人的眼光里,我们的告别显得又官方又客套,甚至比普通朋友还要普通。我在飞机上忍不住打开了他的信,那封信不算长,用繁体字写成:
我親愛的小安:
又能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你知道關於你,我最難忘的是什麼嗎?那就是91年齊秦的演唱會,當他唱起那首《大約在冬季》,你跳到椅子上揮舞著圍巾的那一刻。那時候我就想,這樣的女孩子,一旦愛起來,該有多麼的熱烈?
世事總無常,这熱烈本該屬於我,我卻总是遺憾地與它失之交臂。
我知道在你的眼裏,我是懦弱的,甚至無情。的
確,我們所受的相思之苦,對你來說是不公,對我而言是活該,我無從狡辯,唯有致以最深的歉意。
對不起,小安。你應該知道,我是愛你的,很愛很愛你。然而愛最怕的就是:當我終於給得起,你卻已經等不起。
不敢對你有任何要求。渴盼愛有生路,渴盼與你重聚。
愛你的:齊嘯
1997年1月12日
看完信,我跟空姐要了一张毛毯,我用毛毯盖住我的脸,就这样一路默默地哭到飞机在香港落地。
亲爱的,我想我会等你。等那条爱的生路出现眼前,等你终于“给得起”的幸福。哪怕这幸福的来临遥遥无期,它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只能大约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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