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信的第一个好友,是齐一天。
和我一样,他好像也没学会发朋友圈。找不到他过去的蛛丝马迹,我只能思忖着该如何才能更好地和他搭讪可以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唐突和肤浅。
“摄影也是我的爱好呀!”打完,删掉。万一他跟我聊起专业知识,我会死得比较快。
“其实我很想去台湾逛逛,听说那里夜市的小吃很好吃!”打完,又删掉,不能让他觉得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吃货呀。
“你相信星座吗?”对了,还是这个比较好,因为一旦真的聊起来,这属于我的拿手项目,绝不可能马失前蹄。就凭我对星座
这两年来的悉心研究,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我还是有把握的。
我这边还在琢磨呢,人家那边已经先开口,把那天那张手串照片发给我说:“麻烦你帮我多留意。”
“要不今天带你去潘家园吧?”我说。
“不行啊,我拍广告呢,明天可以去。”
“那我可以去看你拍广告吗?”
“这里很远,下次吧。”他说着,很快发来了一个定位。我点开来,发现他和我之间的距离是四十七公里,果然不近。
我去到客厅,她已经在早餐,告诉我她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四川,后天晚上瑶瑶阿姨会来送我去机场。
“那你什么时候回美国?”我问她。
“我会尽快。”她说,“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掉。”
“好的。北大才女。”我坐下来,在她面前慢悠悠地喝一杯牛奶。思忖着该如何跟她开口我想在北京多留几天的事情。
搞不好我还可以约上那个齐一天,一起去爬个长城,溜个故宫什么的。反正他也是第一次来北京,正正好。
“我去做个头发,你要不要一起去?那个发型师手艺不错。”她皱着眉头看我,应该是忍不了我乱糟糟的发型了。
“我要去逛逛北京城,”我说,“都要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它。”
“以后有的是机会。”听她那语气,难不成她是要回国长久居住?
我把我手机上齐一天发我的照片递给她看:“你见过这种手链吗,知不知道北京哪里能买得到?”
她对着我手机看了半响:“不清楚。”
我失望地收回手机,她却又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帮朋友问的。”我说,“就是那个齐一天,他想买一个带回台湾。”
“怎么你们还有联系?”我觉得她神色有变。
“怎么不行吗?”我敏感地觉出有哪里不对。
“没什么行不行的。”她说,“你回去就要考试了,好好收收心。”
这人真是的,感觉三天不教训我一下就会得绝症的感觉。算了,反正要分开一阵子,我眼不见心不烦。学会不顶嘴,自求多福,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大的长进。
“罗文会去接你。”她说,“家里钥匙在他那里。”
“我不需要人照顾。你也不必事事都替我安排。”我希望她能听懂我的意思。是的,花钱雇人跟我谈恋爱,亏她想得出!就算她是为了我好,就算是我不知好歹,不拆穿已经是我的底线。
六环外的一个大型仓库,被改造成一个很现代的录影棚,我蹲在录影棚的一角,咬着冰咖啡的吸管,观摩我的新朋友摄影师齐一天在给一个运动品牌拍广告。
他应该是看见了我,作手势让我在旁边等。他戴顶黑色鸭舌帽工作的样子,还真是又帅气又利落。
我喝完咖啡去扔咖啡杯,不经意听到两个剧组的工作人员正在聊他的八卦。
一个说:“摄影师那么年轻,行不行啊?”
另一个说:“听说是很有经验了,而且有来头。他妈是叶雨辰,当年号称‘宝岛第一美女’呢。”
“早过气了吧。”
“你妈才过气了!”我把咖啡杯用力扔到垃圾桶里,恶作剧地大声说。
那两人估计吓一大跳,转过头看我。其中一个不满地问道:
“你谁呀?”
我咧嘴一笑,朝着正前方抬抬下巴:“你们说谁,我就是谁女朋友。”
两人一看这状况,挺不好意思的,互相看了一眼,赶紧站起来分散走开了。哈哈,有利位置正好让给我,还有两张可爱的小板凳。
拍摄很无聊,一个镜头翻过来倒过去,各种角度拍几次。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我无聊,拿出手机百度:叶雨辰。
百度问我:你要找的是不是叶雨宸?
我点了“是。”答案很快就出现在我手机上。叶雨宸:女,生于1968年12月7日,台湾著名女演员,模特儿出道。曾有“宝岛第一美女”的称号。1990年被星探发现,出演人生第一部电影《情义深深》,深得观众缘。1997年因主演电视剧《星愿》走红两岸三地。同年被爆早就下嫁给台大教授齐文忠的儿子齐啸,两人还育有一子。其隐婚一事在娱乐圈引起轩然大波。2002年,叶雨宸被爆抛夫弃子,和富商童一源同游日本,同年12月,叶雨宸宣布永久退出娱乐圈,去向成谜,之后也很少有媒体拍到她的近况……”
看照片,一个看上去长得还算可以的长发美女吧。但恕我直
言,如果这长相就能称得上是“宝岛第一美女”的话,那估计我妈坐稳全亚洲第一美女的交椅也没啥太大难度。
还抛夫弃子呢。而那个“子”,不就是在我眼前忙得不亦乐乎背着摄像机跟着模特儿满场飞的齐一天吗!
这还不算啥,很快,我就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她的百度百科下面竟然有个视频链接:安然《人物》专访系列:叶雨宸:爱情是我生命中最最不能丢失的美好。
什么情况!
回国这些日子,我已经知道她原来在国内是个主持人,主持什么人物专访类的节目,采访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名人。不过我对她主持的节目不感兴趣,对我而言,那都是些无用的陈腔烂调。更何况那个在镜头前神采奕奕妙语连珠的她,让我觉得很陌生也很不适应。相比之下,我还是更习惯那个在呆在洛杉矶看上去有点可爱的迟钝仿佛和现实社会隔绝了一个宇宙黑洞的她。
原来一个人的一生,竟然可以被分割成这样断崖式的两段,想来也是神奇。
北大才女。她从未曾在我面前炫耀。但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她按照要求她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我,恐怕我是这一辈子都
无法令她感到满意了。
她是当之无愧的虎妈,我是没啥出息的犬女。看在她没在年轻的时候给我演一出“抛夫弃子”的好戏的份上,我现在少给她丢点人,就算是我的孝顺吧。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那个链接看个究竟,就有人轻轻拍拍我脑袋,我抬眼一看,是中场休息的齐一天。
“你还真跑来!”他说,“拍广告又不是拍电影,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我是来看你的。”我说,“我知道有家特别好吃的火锅店,请你去吃咯。”
“小朋友,我至少要工作到夜里十二点。”他说。
“然后呢?”
“然后,回酒店整理素材以及抓紧时间睡觉休息喽!”
“真没劲。”我说。
“赚钱都是没劲的。”他说,“有劲的是花钱。”
“那什么时候花钱吃火锅?”我穷追不舍。
“明天吧。”他说,“今天就拍完了,明天逛完潘家园,我们就去吃火锅!”
“没问题!”我高兴地说,“那你告诉我你酒店地址,我叫上车去接你。”
“我接你呗。”
“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北京还是我比你熟,我们约好时间,你等着我就好。到了打你电话。”
“太谢谢你。”他真是又客气又礼貌。
为了不打扰他工作,我知趣的告辞。他一直送我到大门口,再一路小跑着回去。我一个人逛回三里屯,看了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买了一杯奶茶,坐在路边的石凳子上慢慢喝。大街上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没有一个我认识,也没一个认识我。我居然跑了来回一百公里的路去看一个陌生人,和他说上几句无聊的话来治疗我无药可救的孤独症。是的,别看我平日里嘻嘻哈哈,但我就是一个重度孤独症幻者,没有伙伴,没有同类,眼睁睁看着故乡变了他乡,他乡变成了故乡,却有一种哪里都不是家的感觉。
真丧。
罗文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来,他问:“小念,你在哪里?”
“北京。”我说。
“我当然知道在北京。”他笑,“你做好回来的准备了吧,
我会去机场接你。你妈妈说她还要晚一些时间回来。”
“恩。谢谢。”
“还是洛杉矶好,整天大太阳,你妈妈说北京还是很冷呢。”
“我没觉得。”
“你在家吗,我们可以视频。”他说,“我醒得早。但一会儿要去诊所了,今天客人有点多。”
“不了,马上就回去了,再说我也困了。”
我三言两语挂断了电话,夜里十一点的三里屯依然人声鼎沸,他应该也能听出我周围的车水马龙声,但他并没有戳穿我。这是他的善良之处,我也并不是完全不懂得感激。只是他一口一个“你妈妈说”,我还真的没办法做到内心毫无芥蒂。
我发现,在感情世界里,我有我坚持的某种偏执的纯粹,一旦有了杂质,就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从容面对了,宁愿为难死自己,也不肯委屈求全的那种坚持。
那夜她应该回来得很迟。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她。这里是她的福地,有的是人愿意照顾她帮助她,反倒是她,总是一幅冷冰冰的模样,自我防卫过头。
为了防止自己东想西想,我取出临走前罗文放在我箱子里的药盒,拿一粒安眠药吞下。那药效果出奇的好,我安睡整晚连梦都未曾做一个。醒来发现手机里有齐一天给我发来的他的酒店地址,还有一句:“谢谢你,晚安。”
这来自陌生人的感谢和晚安,竟让我莫名感动。
我洗漱完毕来到客厅,她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飞回成都。她剪短了头发,不算很短,拂在肩头,但已经是这些年来的我见过的最短。新发型衬得她更为娇嫩,穿一身黑衣,球鞋,正对着镜子在描淡淡的眉。
“你这也算衣锦还乡啊。”我走到镜子前看着她门口的箱子,“拎了几斤黄金去见家乡父老啊?”
她不理我,继续画她的眉毛。
我也不想跟她绕弯子了,直接跟提要求:“我想多留几天,北京挺好玩的,我还没有逛够呢。”
“不可以。”她很坚决,“你再缺课就不能毕业了。”
“我都这么有钱了,还念什么书?”我故意气她。
她拿着眉笔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幅“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我就戳死你”的那种表情。
我破罐子破摔:“我就这么没出息,你认了吧。”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自己没本事,再多钱也是坐吃山空。”
“我老妈那么能,我怕什么!”我说,“我真烂泥扶不上墙,你还会让我流浪街头?看我爸面子上,你怎么着也得赏我一口饭吃的吧。”
“于小念,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别跟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来点新词儿!”她居然知道我要说什么,飞快堵住我的嘴,开始收拾她的化妆包。
“以后你要谢谢我。”我说,“若不是我整日和你吵,你搞不好会得老年痴呆。”
“我现在就谢谢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美金递给我说:“这个你替我带回去,在这里也用不上。”
“你就不怕我乱花掉?”我觉得她脑子进了水。
“花了就花了呗,你又不是别人。”她说,“总比被小偷偷去要划算。”
她其实和我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头瞧不上我,却又不得不承认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相偎相依的亲人。给不了我
爱,只好给我钱。
也是够了。
她收拾完自己,拎上箱子,跟我说一句“出去把门锁好”就利落的离开。她没拥抱我,甚至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我们就要分隔两地,我就要一个人飞到地球另一面的另一个家,可我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担心和留恋。
这个天杀的女人。
那就这样吧,各走各路,各自轻松,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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