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仲刚从极乐鸟背上跳下,便见辛丑长老早早率领了一大帮橘子湖的族人等在前面。自从他成了大僧侣之后,每次来橘子湖看看其他族人,辛丑长老都要先领着一群族人来迎接,次数多了他都不好意思来了。
“说了多少次,您老就是不听,还是这样兴师动众。”源仲叹着气凑过去,双手合十,优雅地行了个礼。
辛丑长老笑道:“礼不可废,你一日是我有狐族的大僧侣,就少不得这样大排场,否则方外山那些家伙又要跟我嘀咕了。”
源仲笑吟吟地背着手朝前走,橘子湖与方外山景致截然不同,林间小道修葺得繁密而幽静,沿途每一棵树上都系着明珠,湖上的清风幽幽似龙吟,穿梭在林间小巧却精美绝伦的房舍间,是一种有别于方外山富贵景象的优雅。
及至林间空地,美酒与佳肴早已备好,辛丑长老斟了满满一杯醉生梦死,只捡一些风花雪月的逍遥事情来说,全不谈方外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源仲这孩子他很了解,丁戌肯定又叫他做了什么他不愿做的事,他的左手天生神力,为此他不得不做有狐族向外龇露的獠牙。自橘子湖族人与方外山几乎断绝往来后,源仲也很少来了,偶尔会来,也都是因为心中郁闷。自己看着这孩子长大,不想叫他难受,酒席间只谈风月,一句话也不多问。
明月攀上高高的树梢,林间明珠光晕幽幽,色泽如醉,湖面上忽然旋起一阵香风,源仲端着酒杯欲饮的动作停了下来,展眼望去,却见湖面之上蒸腾起大片大片水雾,那雾气中人影幢幢,竟好似有无数绝色女子在其中且歌且舞。
月色苍蓝,雾气氤氲,纤腰、青丝、明眸、朱唇、纤纤玉指,翩跹飞舞,似真似幻,景致旖旎。丝竹之声婉约清丽,似是从天边传来,和着柔美的女声,令人心旷神怡,一扫窒闷。
源仲眼睛登时亮了,一面以指节合着节拍轻叩桌面,一面笑道:“这就是我爱来这边的缘故,橘子湖的美女姐姐就是多,等我老了也来这边逍遥度日,每日喝喝酒,看看美女唱歌跳舞,何等自在!”
辛丑长老见他酒过半巡,已然微酣,便道:“你喜欢这里,不如多住几日。小源仲,你年纪不小了,应当找个合眼的定下来,好过终日漂泊。”
源仲还是笑:“可我个个都喜欢,挑了谁都会后悔。”
辛丑长老瞪了他一眼:“这我却不信,你当真看不上一个?你且再仔细看看!”
他忽地一拍掌,霎时间,雾气消退,乐声停歇,在湖上且歌且舞的那些绝色女子一个个轻盈地走上前来行礼。源仲扶着下巴欣赏了一圈,这才发觉周围的其他族人不知何时早已散了,只留他与辛丑长老在原处。
他看着眼前数名年轻貌美的族人姑娘,再看看辛丑长老,心中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反倒失笑起来。
“有狐一族人丁日渐稀少,”辛丑长老晓得他一贯聪明通透,索性将话说开,“丁戌那个人分不清轻重,还忙着做他的美梦,耽误方外山族人许多年。你当务之急可不是帮他杀什么人,而是延续我族血脉,身份高贵的大僧侣怎能孤身漂泊?小源仲,我知道你喜欢美女,这几个丫头还不够好看?我不信!”
源仲此时已有醉意,索性不再像平日里那般避让此事,大大方方地欣赏面前的绝色女子们。果然好看,辛丑长老好像知道他更偏好那种外貌明艳的,眼前的莺莺燕燕,雪肤花容,香风醉人,真真叫人忘忧也。
他笑着拉过一个美女,将她揽在怀中,摇头道:“辛丑长老,万一我占完便宜就跑,怎么办?”
辛丑淡声道:“你真是占了便宜就跑,反倒好了,怕的是你连便宜也不占就要开溜。”
源仲捏住那女子的下巴,低头凝视她明亮妩媚的双眸,轻笑:“你这是叫我做坏事?”
辛丑无声无息地起身,挥手让其他女子退下,自己也退了数步,低声道:“你是我族大僧侣,这也不叫坏事,我倒盼你能更放纵些,何必活得那么辛苦。”
语毕,辛丑人已消失,四下里忽然变得寂静无比,只有怀中美人的吐息声,似小钩子一般挠着他耳畔,又麻又痒。
“大僧侣殿下,我为你斟酒。”
那女子柔声唤他,一面举起酒壶,在他空了的酒杯中倒了一杯,自己却忽然拿起来喝了一半,钩住他的脖子宛转相迎,竟是要将口中酒哺度给他。
源仲轻轻捂住她的唇,笑着摇了摇头,轻道:“我这个大僧侣可不是恶霸。”
那女子目中竟露出一丝受伤的情绪:“莫非大僧侣殿下看不上我?”
源仲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揶揄道:“你说反了,是你看不上我才对。姑娘,我这张脸你会一见钟情吗?”
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真容,顶着不停变幻的路人甲的脸皮,在世人眼中,他的心也像是被蒙上了面具,高深莫测,不可接近。
那女子竟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知道,这不是大僧侣殿下的真容,殿下身负要务,容貌千变万化,我早已知晓。您对自己太过妄自菲薄,族中被您吸引的姑娘可不少,我也是一个,您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源仲没有说话,杯中残酒摇晃,天边月落其中,清幽溶溶,他想起昔日癸煊台上,那冷浸溶溶月的白衣神女。
所有的旖旎景致在那一瞬间都被沉淀,他抬手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推开,低声道:“你去吧,让我静一静。”
那女子幽幽看了他片刻,忽然起身在他身前盈盈拜下,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叫子夷,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大僧侣殿下的事情了。您对我来说,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我暗暗追逐着您,收集一切您的消息,却始终无法靠近您一步。我知道您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我一直想,倘若可以再了解您多一些,那不知该有多幸福。这一次不是辛丑长老将我逼迫而来,是我自愿的。您不信我的感情,我无怨,子夷所求唯有这一夜,此后绝不敢纠缠,大僧侣殿下可否成全?”
源仲有些震惊地盯着她,他从来都不知道,在他过着唯我独尊、颠沛流离的日子时,竟有人在背后用这样柔情的眼凝望他,细细收集他的一切。
她明亮的眼睛那么熟悉,他见过许多次,在铜镜中,在水面上——那是他自己的眼,他有着同样的眼神,专注而寂寞,炽烈却又有着无处可去的无助。
源仲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双肩。子夷微微一颤,紧紧闭上双眼,发出一声狂喜的哽咽,珍珠似的泪水顺着她纹绣的衣裳滚落下去。
他再度将这姑娘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和长发,低声道:“抱歉,我……做不到,对不起……”
他那无处可去的感情,每日每夜迫使他在追赶着什么,他的心与魂魄,被封在了那一夜的癸煊台上,从此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对那些求而不得的人来说,心系之人永远都是天边之月,至少她的月尚能垂怜歉语,而他的月,却遥不可及。
“求求您……”子夷紧紧攀附着他,绝望地哀求着。
源仲长叹一声,还是摇着头:“抱歉。”
她乞求了很久,久到眼泪都哭干了,他始终没有让步。子夷默然从他怀中离开,跪坐在地上,带着一丝怨恨看着他,声音沙哑:“您的心真像铁石一样。”
源仲只有一笑。
隔日,辛丑长老来了,见着他便摇头,神情不快。
“我老了,实在不懂你的固执为何。”他坐在源仲身边,无奈地低语。
源仲喝了一夜醉生梦死,却是越喝两眼越亮,他笑吟吟地再度斟满一杯,一口喝干,轻道:“我自己也不懂。”
为何不能卸下梦中的那双眼,让自己放纵一刻?他连那个人是真是假都不知,就这样一头陷进去,连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都找不到。
一面告诉自己那个人永远也不能再相遇,一面却又始终在心底残存着一星希望之火,倘若他陷入红尘魅惑的陷阱中,哪怕只有一瞬间,仿佛都会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一样,不知道理由,他就是这样认为。
“下次辛丑长老还是这样给我准备惊喜的话,我可真的再也不敢来了。”
源仲将酒杯整齐地放好,喝了整整一夜,他的醉意反而淡了,笑得风轻云淡。
辛丑长老瞪了他一眼:“你让子夷那么伤心,铁石心肠的坏名都传开了!哪里还有姑娘敢跟你啰唆!你当我是专门卖女子的人牙吗?以后找不到姑娘,自己想想昨夜的事,莫要后悔!”
源仲哈哈笑起来,起身振衣而去,一眨眼,人已在数丈之外,金碧辉煌的极乐鸟不知何时已被他牵在手中,他一面在清晨的薄雾中缓行,一面道:“我可不信自己真有这么悲惨。罢了,我去也,过些时日再来看您老人家。”
辛丑长老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小源仲,无论那年在癸煊台上出现的是天神还是幻影,都不是我们能触及的人,不要让自己陷进全无希望的事情里。”
源仲骤然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
“迟了。”他只回答了两个字。
早已迟了,他是对着海面上月光倒影恋恋不舍的猴子,执着与寂寞已流入血脉,得不到那一片月,那其他一切也都没有好与坏之分。无所谓,都不是在乎之人和事。
愚蠢?固执?随他们说吧!他的有生之年,她的天边如月,她永远是他一个人的、追逐不休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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