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柚帮柏嘉找了块创可贴,给小切口涂了点碘伏消毒,然后细心裹上:“还是跟做手术不太一样吧。”
“不一样,”柏嘉语气有点苦涩,“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是心甘情愿把命交给你的,那是对医生的信任。但这鱼啊鸡啊,本是不情愿死的,所以心理负担更大。”
“被作为食材,确实是不甘心的,”洪柚在柏嘉对面坐下,“但人有时候看上去是自主选择,其实也是不甘心的。”
“你说得对。最近在我们医院里,出了一件事情,有个跟我同一科室的医生去世了。”
“哦?”
“几个星期前,她给一个外地过来看病的小孩子做了手术,是那种难度挺大的手术,如果做好了,很有利于下一次评职称。但她失败了,孩子在手术过程中就宣布死亡。”
“太惨了。”
“是。但作为同科的医生,我们都知道,这个手术确实是很容易出问题的,肿瘤长的位置很刁钻。但病人家属很悲痛,完全听不进去解释。安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以为,这个孩子的爸爸已经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了,但没想到,他在大年三十晚上忽然又到了医院里,袭击了我的那个同事。”
“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看到新闻了。是一个女医生吧。”
“可我对这件事情,始终想不通……”柏嘉拨弄着手上的创可贴,边缘的一角已微微翘起。
“嗯?你说。”洪柚隔着一段距离,体贴地望着她,“哦,但你也别勉强说,毕竟你同事去世了,节哀为主。”
“在你这里说,其实也没关系。”柏嘉的目光投向窗边生长得过于茂密的香草们。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好几个礼拜,严寒退却,春天的温度正在极力拱开冬天的裂缝。这段时间,香草们忽然长成了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样子,看来洪柚也拿它们没办法。
“就是太巧了。”柏嘉像是在自言自语,“各种奇怪的事情像是凑在了一起,为什么会自动凑在一起呢?”
“比如说?”
“比如说,本来大年三十那天,应该是我值班的。因为我讨厌吃年夜饭这种很多亲戚的家庭聚餐,所以故意给自己安排了那天晚上值班。但是孟杨,就是我的那个遇害的同事,她忽然强烈要求跟我换班,说了一堆理由,但听上去都不是太充分。我只是感受到她想要那天晚上在医院,所以也就没多问,同意了换班这事。”柏嘉用手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继续回忆着,“又比如,她,其实就是我老公出轨的对象。”
“你确定吗?”
“很确定,因为有好多次,我老公回到家,身上带着她的味道。其实医生不会用香水,但每个人,就是自己有特殊的气味。这种混合的气味,他的和她的,我在医院器材仓库也遇到过好几次。”
洪柚像是同情柏嘉一般地摇着头:“但某种程度上,这不也解决了你的烦心事吗……呃,这样说虽然不好。”
“不,这种巧合让我更心烦了。”柏嘉抓了下头发,“还有件最让我困惑的事。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孟杨在值班的时候吃了安眠药,但这对医生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洪柚感觉自己喉头忽然干涸,血液涌到头顶。
“值班医生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吃下足以让自己昏睡剂量的安眠药,这也导致了她被那个人袭击的时候,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洪柚看着柏嘉,脑子里却想着二十年前母亲洪燕死去后,来处理后续事宜的警察与她的对话:
“我母亲是被冤枉的,她不可能下毒。再说了,陈家桥他不是被陈雪枫杀死的吗?”
“陈雪枫肯定是第一嫌疑人,但我们也怀疑有协助作案的可能性。”
“什么意思?”
“陈家桥被下了毒,所以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洪柚试着在脑中还原案发时刻。陈雪枫确实对他父亲痛下毒手。但陈家桥身材高大,陈雪枫据说是从小营养不良,所以干干瘦瘦,身高跟陈家桥差了半个头。
“正常情况下,陈家桥肯定可以抵抗陈雪枫,不至于被置于死地。所以我们怀疑,如果有同伙下了药,就可以帮助陈雪枫更从容地杀死陈家桥。”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怀疑郑主叶?”
“陈家桥已经一个月没回家吃饭了,年夜饭他也一口没动。”
“那我妈妈,你们就是咬死了是她干的咯。”洪柚一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姑娘,我们只是想调查,但你妈妈负气自杀了,现在才是根本没法查了啊。”
洪柚怔怔望着警察离开的背影,眼眶糊成了一片。但等她回过神来,转身迅速擦了擦眼睛,这才发现柏嘉根本没关注她的动态,还在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按照孟杨的性格,她不可能不反击的,她那么好强。我也见过那个孩子的父亲,干干瘦瘦小小的,孟杨其实比他还高一点,如果她没吃安眠药,也许就死不了。”
柏嘉回到家,郑主叶已经做了一桌子菜等她。
“今天又只有我们俩吃。”郑主叶一见柏嘉进门,就赶快过去帮她拿拖鞋,“你爸爸在外面开会,郑迟也有应酬。”
“哦,”柏嘉淡淡回应,“忙起来好。”
郑主叶感觉儿媳妇有点不对劲,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发生了医闹那事,按理说过一段时间,情绪也能自我消化掉。但柏嘉显然是从这件事出发,又生发出别的事端来,所以整个人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莫不是发现了郑迟在这女人生前跟她有一腿?
郑主叶觉着也不像。从过年到现在,她提心吊胆,经常竖起耳朵听一下两夫妻平时都在说什么,纵然没有甜蜜亲近的样子,但好像两人也从不争吵,话正常讲饭正常吃。她想到了儿子曾经在自己面前抱怨妻子:
“什么都好,就是人冷冷淡淡。”
“你想要有多热热闹闹?”郑主叶替柏嘉辩护,“柏嘉有礼貌有分寸,不像外面有的女人那么轻浮。”
“哼,有些事你不知道。”郑迟不再说下去,走了。
到底什么事情冷淡,郑主叶心里也不是没数,但这事不能跟儿子媳妇展开来讨论。她曾经趁着打扫房间,去床头抽屉里数过夫妻俩的安全套。几个月了,仍然一个不少。这种事情,她不明白柏嘉心里怎么想的,但郑主叶相信,这其中也必有缘故。
郑迟和柏嘉刚定下要结婚的时候,她从儿子那里听过一嘴,柏嘉小时候经历事故,动了次大手术的事情。郑迟当时就犹犹豫豫跟她说,这女孩什么都好,只是可能不太容易让她抱孙子。郑主叶一开始没说话,郑迟以为她内心崩溃,遂又往回找了点,说她是事故影响的骨盆微微移位,是不容易受孕,也没说绝对怀不上。但出乎郑迟所料,郑主叶听完后竟然波澜不惊,说人品家世比生儿育女重要,如果女孩子愿意上门,可以先带回家看看。这便有了郑主叶和柏嘉的第一次见面。
柏嘉放好碗筷,郑主叶端上刚炒的几个蔬菜,还有一盘新鲜烤出来的小小只的葱油饼。
“哎呀,太香了。”柏嘉拿起小饼,闻了闻,忽然又疑惑起来,“妈,里面是素油吗?”
“当然,当然,这就是特意做给你吃的。”
郑主叶看着柏嘉把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放心地吃下去,她这才跟着儿媳妇一起眉开眼笑起来:“柏嘉啊,这段时间你好像心情不错?”
“是吗?”
“我听说,你们医院那个案子好像结案了啊。”
“是吗?”柏嘉脸上瞬间浮起一片阴霾,“您听谁说的呀?”
“哦,我听你爸爸说的。”郑主叶自知说错话,赶快换个话题,“柏嘉你这阵子都去学那个什么,厨艺班,对吧?”
“嗯,我还跟我的老师说呢,想改天带您也去看看,您一定会喜欢。”
“是吗,都学了什么菜?”
“西餐为主。”
“那我可不懂啊,去看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妈,其实西餐中餐有很多东西也是共通的,比如今天,我就做了一个填馅烤鸡,做法就跟中餐里的八宝鸭差不多。”
“哎呀,你都会弄这么复杂的东西了,”郑主叶一阵惊讶,“还是肉,你没再觉得那个肉的味道恶心吗?”
“做完了,我也没自己吃,”柏嘉抱歉地回答,“但几个礼拜这么学下来,好像确实闻着没那么让我反胃了。”
郑主叶“哦”了一声,看了眼盘子里的葱油饼。也许真的像柏嘉说的那样,她通过学习厨艺,慢慢不再那么反感荤腥了。
至少这葱油饼也是个佐证,她有偷偷地放了一点点用牛骨髓熬的油进去。猪油味道太明显,她不敢,之前试了几次,柏嘉一捧起碗就放下来。但今天,好像她对荤食的恐惧正在慢慢消失。
“对了妈,我今天拆那个鸡,往它肚子里填东西,就想到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做的那个很厉害的菜。”
“土菜而已。”
“不不,真的很厉害。”
郑主叶被柏嘉夸得有点害羞起来。
还记得那天郑迟说要带女朋友回家,郑主叶便去市场买了只鸡。平风镇的人别的不懂,最懂什么样的土鸡好吃。这里稻田丰茂山清水秀,农家本就善养肥壮的走地鸡。又因为改革开放之后,这里建了好几个养鸡场,用本地鸡配种国外鸡,可以飞速长大。但这种鸡养出来之后当地的人不爱吃,嫌肉不够鲜且有点木,所以大都供给别的地方,自己仍旧吃这里土生土长的黄脚鸡和黑脚鸡,并把这些品种保护得更好。
没打过鸣的黑脚小公鸡做凉拌最好,黄脚的则可以用来清炒,老母鸡炖汤,公鸡做煲。郑主叶想做个让儿子的女朋友惊艳的菜,所以挑了个六个月的小母鸡,不大不小,不肥不老,可谓是正正好好。
但就在杀鸡时,郑迟带着柏嘉回来了。儿子一进门就直奔厨房找妈,郑主叶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手里还抓着鸡在放血。柏嘉见了,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妈,这就是柏嘉。”
“哎呀,怕见血对吧,那你们到前面坐,我弄完了再叫你们啊。”郑主叶看着这姑娘,干干净净的脸蛋和表情,还像个学生,“郑迟啊,桌子上有糕点,好的茶叶在柜子最顶上。
“知道了。”
柏嘉在客堂间坐下来,抬头看着这个略带点阴森森的大宅,头上一道巨大的梁:“原来你从小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外公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留下来的宅子。是不是很可怕?”
“一看就是过去有钱人家的房子。”
“其实我们家到我外公这代就没钱了,读书人,光有骨气没出息。我外公因为总爱发脾气,所以我出生他就去世了。”
柏嘉看着郑迟,打趣他:“那你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我妈给她爸编的坏话啊。”
“那你外婆呢?”
“我是被我外婆和我妈一起带大的,她身体不好,也很早就去世了。”
“那你爸呢?”
“我爸是海员,长期在外面。我是遗腹子,从没见过他。你没发现我是跟我妈姓的吗?”
“你妈妈太不容易了。”柏嘉坐在一张冷硬的大凳子上,虽不舒服,但也没好意思站起来看看这屋子里各处都有什么,“那你就她一个亲人了。”
“是啊,从头到尾,我都只有她一个亲人。”郑迟淡然地说着。
郑主叶拿着菜在客堂间外面听见了儿子对这姑娘说的话,有点想哭。
“从现在开始,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你就会是我第二个亲人了。”
柏嘉清晰地记得她和郑主叶的第一次见面,这个婆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会做菜。也亏得她会做菜,在那看上去石头般死重的八仙桌上摆了密密麻麻的一桌菜,一个个冒着热气,散发香味,这才让那黑漆漆阴沉沉的老宅显得不那么阴森。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最后出场的鸡。
不小心撞到了杀鸡过程,柏嘉的不适感一直持续到郑主叶叫开饭。端上来的一大锅鸡汤则让她有点惊讶,这才没多会儿工夫,那活蹦乱跳垂死挣扎的鸡,已经变得黄澄澄泡在汤里了。
柏嘉想着,郑迟的母亲心灵手巧,也是个狠人。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自己不吃荤的事情,准备了这么一大桌子美味,她会不会一上来就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
柏嘉犹豫着开了口:“阿姨,跟您说个事……”
郑迟抢过话头:“妈,我不是跟你说了的嘛,柏嘉她不吃肉的,你这瞎忙活一大桌干吗?”
郑主叶脸上带笑,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知道,但你也要吃的嘛。那么柏嘉不吃肉,鱼吃不吃?”
“也不吃鱼,她跟她爸爸都完全不吃鱼。”
“是许了什么愿吧?”
柏嘉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郑主叶看她犯了尴尬,忽然自责起来:“都是我不好,其实纯素的菜我也都准备了,但我想着,万一能稍微吃两口呢……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说罢郑主叶腾地站起来,进了厨房弄第二轮。
菜再次上桌时,柏嘉知道这位老太太所言非虚,她确实是认真准备了一番,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让她尝尝自己的拿手菜。马兰头豆腐皮包子、荠菜春笋、嫩豌豆炒鸡头米,郑迟应该跟她说了柏嘉对鸡蛋牛奶不抗拒,所以就有了上汤的苋菜里搁了皮蛋碎,现煎的桂花年糕里有奶味。
郑主叶全程都陶醉似的看着柏嘉:“郑迟说你是做医生的?”
“神经外科。”
郑迟在旁解释:“就是开脑子的。”
郑主叶不知要如何赞美:“哎呀,那得是出过国的留学生吧。”
“就是去德国进修过一段时间而已。”
“你是脑科的医生,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吃素了。你这每天,都要把人脑袋打开,你还是不忍。”
柏嘉笑了,她喜欢郑主叶的体贴。
“倒也没有每天。但您说得对,每天都在看这些病例,确实会对血什么的,有点忌讳吧。”
“可惜了。”
郑迟又接上来:“是可惜,因为我最爱吃肉。不仅爱吃,还得变着花样地吃。”
“那真是太抱歉了。”柏嘉直愣愣地说。
郑迟赶快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妈做菜太厉害,把我养刁了。”
郑主叶也立即骂儿子:“可不是吗,又不是有钱人家,什么刁不刁的。柏嘉,没关系的,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也会多学点素菜的。”
柏嘉有点感动,但郑迟又开始把母亲往回拉:“您这说得柏嘉会害怕啊。”
“怎么了?”
“您这意思不就是,结婚以后您要天天给我们做饭吗?”
“哦……”郑主叶自觉失言了。
“没关系的,我们家欢迎您来住,一直住着也没事。”柏嘉一脸诚恳,“我爸妈很早之前就离婚了,我妈把我妹妹也带走了,家里一直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我真的觉得您来一起住,绝对是没问题的事。”
郑主叶真的激动起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拿了把大汤勺去翻弄那只炖得完美的小母鸡:“给你找个鹌鹑蛋吃。”
“啊,鹌鹑蛋在哪里?”
柏嘉眼睁睁看着郑主叶从鸡汤里捞起鸡,从鸡肚子里翻出一只鸽子,又在鸽子肚子里翻出了几个看上去很有光泽的鹌鹑蛋,笑嘻嘻地放到自己碗里。
柏嘉一下怔住了。
郑主叶坚持不要柏嘉帮忙收拾,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洗碗。郑迟推柏嘉先上楼休息,说自己要跟母亲聊几句。
柏嘉踏着老宅吱吱嘎嘎的楼梯上了二楼,进了郑迟的房间。外面虽已经有点初夏的感觉,但屋子里面还是阴冷得很。柏嘉想找件郑迟的衣服裹一下,打开抽屉却发现两个大铁皮饼干盒子,一个上面贴着“荣誉证书”,另一个上面则是“检讨书”。她饶有趣味地开启了盒子,看着郑迟小时候得的各种奖状,大多是作文比赛的名次,从学校的,到县里、市里、省里的。检讨书那盒也有趣,从偷了邻居家的菜到弄坏了家里的冰箱,从跟学校里同学闹矛盾到乱吃外面小摊贩的不洁食物,罪名也按照时间顺序排好,字迹从稚嫩到娴熟,柏嘉看了笑出声来。
房子的隔音不太好,笑大声了一楼也能听到,柏嘉赶快捂嘴,这时又听到下面母子俩的对话声。
“她从小就是理科生,说话直来直去,你别介意就好。”
“都像你一样说话一套套的,都去当作家了。你呀,能跟柏嘉这样的姑娘结婚,家里又是医生世家,妈真是替你感到欣慰。”
“你们这些老人,果然都喜欢儿媳妇是医生、护士什么的。”
“不是。我觉得柏嘉这孩子,主要就是纯、真,什么坏心眼都没有。你可要好好对她啊。她不会做饭你从此就别提这件事,你要反过来多考虑她。”
“这还用你说。”
柏嘉在楼上听着这一切,顿时觉得这老宅也不是那样阴冷了,这逼仄的二楼房间也平添了几分温馨。
“我还记得当时的鹌鹑蛋,”柏嘉回想着,“妈,你把那些蛋掏出来之后,我都看傻了。”
郑主叶回过神来,看着柏嘉,越发伤感。当年也是甜甜蜜蜜的一对小情侣,如今结婚五年了,怎么就也没保住这段感情呢。
柏嘉在走自己的老路,有些话不吐不快。
“有句话还是得提醒你。男人,真的得看紧一点。”郑主叶说完便后悔了,这些年来,她一直非常注意,不要说任何让儿媳妇不舒服的话。
但柏嘉的反应,又像是没被触动到什么:“妈,是发生什么了吗?”她抬起头,看到了婆婆略显慌乱的表情。
“没发生什么。”郑主叶心一横,决心要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我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夫妻之间,讲的不是相信,是管束。不然你之后会吃亏的。”
柏嘉听到这句话,笑了一下:“妈您是在开玩笑呢,我怎么觉得这是在说妈和儿子。”
郑主叶被噎了一下:“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一般婆婆不会这么说的。”
“妈,我知道您疼我。”
郑主叶顿了顿,想要跟儿媳妇表个决心:“郑迟要是有任何做得让你不满意的事,我都坚决地站在你这边。我帮你管他。”
“妈,都是大人了,怎么能靠管呢。”
柏嘉这一次没领情,她站起身来走了。郑主叶看她冷漠的样子,心里想着,完了,也许儿媳妇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洪柚一边擦洗着刀具,一边从二楼窗户看到郑迟把车停到绿房子对面的路边,下车整理了下衣襟和头发,跨过马路,门铃随之响起。
自新书发布会那一晚起,郑迟几乎每星期都会来一到两次绿房子。
这种安排确实冒险了一点,但柏嘉极其守时,几时来,几时回去,几乎都是掐着点。而郑迟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更别提这种慢慢向着偷情发展而去的见面。吃点东西,喝点酒,不提彼此敏感的往事,只是讲讲最近各自遇到的八卦,美其名曰为彼此的工作搜集素材。但也许某个时刻,两人中的某一方,就会发起攻击,而另一方,便成了猎物。
今日郑迟穿了件白衬衫,洪柚迎他上来时多打量了他几眼。从小他就不算是那浓眉大眼的帅哥类型,但诱人的是他的书生气息。白衬衫最衬白净肤色,下巴微翘,单眼皮来自他母亲的遗传。但同样的眼睛在郑主叶脸上,就显得刻薄,在郑迟脸上,则带一点点的茫然,笑起来像个傻子,愁起来则像个呆子。
“哇,今天吃什么?”郑迟的声线也不走那种成年男人低沉醇厚的路线,他音调略有点高,但因为从不大声说话,那腔调反而带点小男孩的青涩。显得他的每一个问句,都特别真诚。
“嗯,你去看看。”
洪柚往料理台方向努了努嘴,郑迟自动凑过去,看到一只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填馅烤鸡放在桌上,散发着炭火和坚果的香气。凉菜是加了开心果的熏肉肠,通体也用网兜扎得紧紧的,旁边还有一堆小粽子。洪柚手脚麻利地把它们缠成一串,一并丢进锅里煮。
“你没告诉我这是捆绑宴席。”
“哦,真的巧,都是被绑起来的。”洪柚笑着说。
“已经开始做粽子了?我怎么觉得端午还有两个月才到。”
“哦,有爱吃的客户要求的呗,我未雨绸缪,先试验一下。”
“你客户都是些什么人?”
“有钱人呗,”洪柚答,“你帮我尝尝。”
“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粽子。”
“做得小一点,一口一个,每个里面都要有一块蜜汁火腿。”
“听上去就不错。”
郑迟大剌剌在厨房外的会客室坐下,洪柚看了一眼,他每次都跟柏嘉选同一把沙发坐。之前柏嘉说的,就算人离开,也能闻到一段时间之前的残留气息,这让洪柚紧张了半天。每次郑迟走后,她都会用香水喷一遍。
但郑迟无疑是迟钝的,他丝毫没察觉有时候他跟自己妻子是前后脚到访绿房子。这激起了洪柚的恶作剧之心,只要她没工夫给郑迟准备食物,就用柏嘉上课的习作给他稍微加工一下,当作那天的晚餐。
柏嘉切的如蔬菜小山一般的几种丁,一半被洪柚做了罗宋汤,一半拌了个老式的土豆沙拉。这两道是洪柚闭着眼也能速速做出来的菜,当年平风镇最时髦的炸鸡店里,除了招牌的炸鸡就卖这两道配菜,母亲洪燕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是以直到现在,手依然不生,郑迟捧起来吃了几口,几乎要流泪的样子,大赞还是当年的味道。
柏嘉剥出来的那一碗蚝肉,洪柚挑了半天碎壳,打鸡蛋和面粉做了蚝仔烙。郑迟吃的时候不小心,还是被残片割到了一下嘴角,流了点血。洪柚得意暗笑,给郑迟的嘴角消了下毒。做这个行为时,她很小心,怕郑迟一下就逾越了界限,接下去不好办。但距离郑迟的呼吸太近,总觉得如同面对着一方悬崖,有人轻轻一推她就会跳下。还好郑迟手撑着料理台,忽然发现手感不适,低头一看,是大理石裂了,遂同洪柚打趣:“你做了什么,连台面都敲碎了。”
“谋杀了亲夫啊。”洪柚这样说着,松了口气,把郑迟的脑袋扳正,继续消毒。
今天吃的是柏嘉脱骨的鸡。填完馅缝完针之后,洪柚觉得还是有点不保险,进烤箱温度一高,恐怕会裂,便在柏嘉走后,自己又用线在外面捆了一把。
郑迟看她用剪刀剪开外面的线,又划开鸡肚子,里面酿的菌菇栗子饭也已被烤熟,色泽油亮诱人。洪柚把肥嫩部分送到郑迟盘子里,郑迟却一眼看到了细节:“咦,这鸡怎么有个手术结?”
“嗯?你怎么知道的?”
郑迟应该没起疑心,他用手去拨弄那个在鸡尾骨处的小线头:“我肯定知道啊,我老婆当外科医生的。”
“哦对,你说过。”洪柚一笑,“我也是打着玩的,这只鸡一开始病入膏肓了,我还试图救它,手术台上没救活,只能拿来烤着吃了。”
郑迟脸上划过一阵阴郁。
“怎么了?”
“有些事别随便拿来开玩笑。”
洪柚看着他的表情:“啊,我错了,”她懊恼地抱歉着,“这真是我错了,完全忘了之前那事。”
“没关系。”郑迟深呼吸了一下,“也不怪你,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吃饭吧。”
“我去开瓶酒。”
接下来的饭桌时光,洪柚自觉刚才那试探过分了一点,便转而配合郑迟说着他想说的事。话题回到安全地带,郑迟便滔滔不绝起来,说最近自己想写的新小说是关于“家内之罪”的,可能是全员恶人的配置,整个家庭的成员,没一个能逃得掉的,包括家政。而他对家政这一块不大熟悉,是以想请教洪柚。
洪柚听完小说的名字,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家内之罪,这不正是她想调查的真相吗?看郑迟讲的时候,倒是极其坦然。他问洪柚,高级家政之间,是不是有巨大的微信群,洪柚答同一个社区,肯定是有个巨大的群,彼此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但做家政的人进到某个微群,肯定不是靠地区划分,而是靠人物关系划分的。
郑迟兴趣上来,问怎么讲。洪柚解释说,同一小区都是带孩子的阿姨,就会有一个专门的带娃群;同一个小区照顾老人的呢,就会有老人群;同理,还有遛狗群,专职做饭、钟点家务群什么的。郑迟不解反问,那这也是靠工种来划分,怎么是靠人物关系呢?洪柚笑说,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我给你举个例子啊,社区门口的幼儿园,里面有家长群对吧,但很多家庭呢,其实都是阿姨去接送孩子的。家长跟家长只是在群里有联系,这些阿姨,那可是天天就在校门口实际地互相打着交道,她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可比那些正牌爸妈之间的联系多多了。
郑迟这回懂了,他点头道:“明白了,每个家长群的背后,就会有一个活跃度更高的阿姨群。”
“没错。每个养老院的儿女群背后,会有一个护工群;每个宠物交流群背后,也会有一个遛狗看猫的钟点工群;更可怕的是,那些沙龙女主人,不时在家里自己搞个家宴,姐妹们聚一下什么的,其实比起她们的塑料闺蜜情,后厨那些帮她们做着杂事打着下手的阿姨,才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都是暗流。”
“那你这也是言重了,我们这行,哪儿有这么可怕。”
“我好歹也是推理小说家嘛,事儿不嫌大,就嫌不够狗血,否则卖不出去啊。”
洪柚忽然一个激灵,她想起了那年大年三十,那条木船上,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作家很穷,大都会饿死。但郑迟驳斥说,写畅销书那些也很有钱。洪柚下意识便说了句:“那是因为,他们会把身边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写出来卖钱吧。”
看来这几年,郑迟确实是这么做的。那天开新书发布会,洪柚把郑迟的书拿回去读了下,书名叫《退潮日记》,写的是小镇上的父子俩,在失去了妻子、母亲、妹妹、女儿之后如何相互怀疑,最后找到真凶的。很狗血的故事,郑迟却用最奇妙的方式掩盖过去了,洪柚想着,这可能就是文字的妙处吧。从中学开始,郑迟的文字能力便卓然超群,优美的表达可以吸引到同龄人的好感,也可以隐藏他所有的不甘和不安。至少自己当初就是这么被吸引的。
“对了,你看了我写的小说吗?”
“看了。”洪柚站起身来,又去开一瓶酒,“虽然我从来没有读书的脑子,但你这几年所有出版的小说,我都认真看了。”
“怎么样?”
“肯定是好啊。但我一个干家政的,要我评价这么高级的东西,我也说不出来啊。”
“不是说这个。”郑迟已有几分醉意,“你没发现扉页上写的都是,献给Y吗?”
“发现了。”
“怎么?不满足吗?”
“你当真吗?这个Y,代表的真的是我?”
“当然啊。”郑迟忽然失去了笑意,“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你以为我把你当年对我说的话,也当作开玩笑吗?”
确实,当年母亲逝去,洪柚收拾好行李跟着上海的亲戚离开平风镇之前,她在自己和郑迟两人的秘密基地,那个大桥洞底下的木船里,放了封信,当作最后的留言。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祝郑迟最后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真正的作家。临到末尾,她又孩子气地加了一句,如果能在打开的第一页,看到你写着,献给洪柚,那她这辈子就放心了。
“你在发布会上来就提问,Y代表谁,害我好一通解释。”郑迟低着头,很沮丧的样子,“你不觉得牵强吗?”
“确实。”
“因为那个Y就是你啊,还能是谁。”
“如果真是那样,你真的费了很大的心力了。”洪柚开玩笑般地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摸摸他低垂的头,“算我错怪你了,我只是觉得,小时候说的一个要求,你也不一定要帮我实现的。”
“我已经尽我最大努力了。如果真的写你的名字,那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开玩笑呢,Y就够了。”
洪柚这么说着,她还在纠结着,要不要真信。但无论相信与否,她看着依然是孩子气的郑迟,心里有扇积满灰尘木框腐朽的窗,被人强行打开了。
吃了那么多次饭,前几次也喝了酒,但都不如今天喝得多。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何况洪柚自己也已经搞不清了,这是自己寻求真相的执念的必经之路,还是自己心里对郑迟执念未消的必经之路。
郑迟的身体还像个少年,因为白净。他从小就浑身肤色浅淡,洪柚曾嘲笑过他比女孩都白。那时候郑迟恼羞成怒说,那你也比男孩黑。今天上床的时候,洪柚和郑迟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她略略观察了一下,他仍然有双白嫩修长的双手,说明这几年他确实没活得太辛苦,安心做着他的文人。而自己则有双瘦骨嶙峋骨节突出的手,且肤色暗沉。面孔生得底子再好,手都会透露内心是什么样的人。郑迟只比她小两岁,却还看起来只是三十出头,与柏嘉正好匹配。自己从小就长得大手大脚,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几岁,现在没到四十,这手却已尽显老态了。
完事后两人在床上躺着,许久没说话。郑迟率先侧脸看她,眼睛里露出小狗乞怜的表情,与刚才强势的雄性表达大相径庭。洪柚忍不住笑了,心想他要说什么蠢话。
“我心里一直给你留了个位置,你信吗?”
果然是蠢话。
“那得看你心有多大了?又能装我,又能装你老婆。”洪柚懒懒地回答。
“嗯?吃醋了?我都还没问你,这些年,你都交了哪些男朋友呢?”
可笑可笑。洪柚飞速反问:“你这些年,又交了哪些女朋友呢?”
“就我现在的老婆一个。”
洪柚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抓着郑迟的手说:“走,去洗澡。”
绿房子的浴室里有个带四只铜脚的老式浴缸,之前洪柚都图方便洗旁边的淋浴,但今天有两个人,老房子狭小的淋浴房装不下,就只能放热水,两个人才都能泡上。
“怎么了?”郑迟在浴缸中惬意地问,“你的仪式感这么强?”
“只是想泡一泡,最近下雨降温,一直就很想泡个澡。”
柏嘉说的味觉敏感,洪柚一直记得很牢。她要让郑迟把身上所有携带的她的味道,洗掉了冲走了再走,不然这个特务工作,真是不好继续开展了。
自己这会儿,确实像个女特务,且也付出了女特务的代价。但她确实也分不出,这代价来自不甘还是心甘情愿。
洪柚放好毛巾,自己也进入浴缸中,两人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面挂着一盏铜色吊灯,像是随时会坠下来一般。
“你应该是害怕吧。”
“什么?”
“其实你是害怕一个人泡澡,这地方看着随时都会发生凶杀案一样。”
“是啊,我害怕。”洪柚说,“自从小时候经历了那样的事,谁不害怕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间隙能听到节奏缓慢的滴答声,也许是哪里漏水了。洪柚心想,一会儿郑迟走了,要去找找看。
“其实我选择写作,也是为了排解那件事给我带来的阴影。”郑迟把两手垂在浴缸外,把头靠在边沿上,“知道越多别人疯狂的想法,写越多发生在别人身上古怪的、诡异的事,我就感觉自己被治愈了一点。我们所经历的事,只是诸多爱恨情仇中的一件,何况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没必要被这事扼着喉咙一辈子。”
“但我们也已经是大人了。”洪柚忽然湿淋淋地站起来。郑迟仰头看着浑身赤裸的女人,从这个角度看,洪柚特别高大。
“你干吗?”
“没什么,只是太热了,”洪柚又缩回浴缸里,“但你没有这种迷信吗?如果人这一辈子,一开始就遇上了不幸,之后他就会接连遇到。”
“这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也许不是不幸,只是古怪的事。”郑迟在热水中彻底放松了,他舒缓着自己,也想让紧绷的大脑稍微松弛一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老婆和丈人在的那家医院出了医闹的事吗?”
“嗯,我那天不也正好在那里给人送东西嘛。”
“因为已经结案了,所以现在说出来也无所谓了,”郑迟调整着自己在水中的姿势,“那个被杀的女人,她之前当了一年我的情人。”
洪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般盯着郑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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