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江南某江海交界处的小镇,名曰“平风”,取的是风平浪静的意思。
像所有这一带的小镇一样,青石板路上苔藓密布、常青古木掩映着小桥流水。已是深冬季节的黄昏,阳光清冷地斜斜洒在贯穿小镇的小溪边的一片树林中。幽林深深,径直而入,密密层层的林中竟然有一棵参天大树,在半空中有个巨大的树洞。
树枝掩盖着树洞中的秘密,好似有个人蜷缩其中。
一个脸色素白的女人在树洞中一动不动,似已无生命气息。夕阳逆光中,一只小虫慢悠悠爬上她的脸颊,不想数秒之后,女人却猛地颤了一下。
她只是睡着了。
洪柚揉了揉眼睛,调整了一下气息,醒过来。但神情依然如在梦中一般。
怎么就在这种地方打着了中觉?她问自己。
“打中觉”是当地人对午间小憩的说法。但每每到了冬天,这样的午睡一不小心就会到黄昏,白天入睡,醒来已是黑夜,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绝望感。
她从树洞中爬出,轻手轻脚沿粗壮而微湿的树干爬下,站到柔软潮湿的草地上,鞋跟顺势插入草下的泥土中。
洪柚是本地人,但身材在本地人中则是少有的高挑。之所以单名一个“柚”字,是因为这里到处可见柚子树,入了秋,便都挂起黄澄澄的果实。洪柚妈妈洪燕曾经跟她说,她本该再晚些日子出生的,但自己踩到一个落下的大柚子,肚子里的她便早产了。
“这一跤跌得重,但是坐在地上,竟然是香的。” 洪燕说。
洪柚站定脚,拍打着身上沾的泥土和树洞中蹭上的苔藓植物痕迹,不像是从梦中醒来,倒像是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的小动物,确定追赶自己的大型兽类已离开,但仍有种惊魂未定之感。她独自一人久久站在这片小树林间,一边深呼吸,一边警惕地观察着那些看似柔弱的野花和没章法乱窜的野草。
她确信此间并无他人。但过了一会儿,空气中飘来几句细碎的对话,让她又起了警惕心,但再仔细一听,发觉是小孩子的声音。
洪柚抑制不住好奇心,她穿过密林,走向声音的来源地,那是小树林尽头的一条小溪,小溪旁有座柳枝垂盖住的小桥。桥洞中漂着一只有点古旧的大木船,船上有一男一女,男孩看着十五六,女孩略大一两岁,两人说话亲昵的样子,俨然一对小情侣。
洪柚凑过去,默默聆听孩子们在说什么。
“唱片啊,但我家没有可以放的机器。”是男孩的声音。
“以后可以有啊。还有这个铅笔盒,你也收好。”女孩的声音。
中间沉默了几秒。
“不好看吗?是日本进口的。”
“你怎么能有那么多高级的东西呢?”
“都是我妈的朋友送给我的,有好几个叔叔,他们都是在国外打工的。”
男孩摸了摸铅笔盒,把声音放到最低,但仍泄露一丝讽刺的语气:“你妈交友真广泛……”
女孩看着他,显然故意没理会这句。
洪柚替他捏把汗,还好男孩没接着往下说。他拿出了一个包好的东西:“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女孩大大方方拆开了包装:“哟,这个笔记本……”
“怎么样?”
女孩眉眼舒展地笑了:“这跟你妈妈用的一模一样啊,但我……很喜欢。”
“你……真的会用吗?”男孩看上去有点疑惑。
女孩抬起头,看着男孩的脸,也露出一点嘲讽的表情:“我不像你,你们家都是有文化的人,喜欢写东西。”
“你也可以写啊,菜谱啊,药方啊,路边的花啊草啊,电视上的新闻啊,看到什么就记在本子上,我妈就是这样的。这样,你也能多点文化知识。”
“我试试吧。”
小情侣说得有一搭没一搭,洪柚听得却聚精会神。傍晚的天空正在迅速暗下来。忽然间,呲的一声,烟花蹿上夜空,绚烂地绽放出第一朵。洪柚看了看手表,时间定格在五点半。
桥洞里的男孩和女孩还在聊着,话题慢慢开始不着边际。
“你有什么梦想?”
“我就是想赚钱。还有就是,离开平风镇。”
“那都不算梦想。”
女孩微微一笑:“那你呢?”
“我想当作家。”男孩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可是我听说,作家都很穷,会饿死的。”
“胡说,写畅销书的作家也很有钱的。”
女孩的语气中流露中一丝不屑:“那是因为,他们会把身边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写出来卖钱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孩急了。
女孩想了想正要回答,却被同步的又一声“呲”打断,烟花绽放的光芒照亮了桥洞中老木船上两张年轻的面孔。
洪柚摇摇头,抱着手臂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梦,恐怕是做不完了。
洪柚在厨房的椅子上醒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眯着了一分钟?半分钟?梦的容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回忆中还嵌套着回忆,过往被层层压缩,薄得像纸,却重得像块石头。
她揉着眼睛起身。今日是除夕之夜,不可怠慢。洪柚挽起袖子,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用旧的牛皮展开,里面是她惯用的刀具。
“五花肉要薄薄切片,笋干用手指揉捻堆成锥形,将晶莹剔透的薄片围上去,一层又一层,途中记得要用刀板细细调整形状,做成金字塔形状的扣肉。
“走地鸡拆骨比鸭子拆骨更难,稍不注意,关节处便会破皮露骨,此时需手法缓慢,直到整只鸡的躯干成了泄气的气球一般,才可把酿着菌菇和火腿的馅料填满鸡的肚子,再包上新鲜荷叶,整个放在装满粗盐粒的锅里,埋好,码平粗盐粒,放进烤箱,调好温度,这时就可听着时间嘀嗒,再做下一道菜。
“活蹦乱跳的虾稍微汆水即可,逐个剥开掏出肉,打成虾蓉,肉依然保有半生熟的弹性,酿进竹荪,再汆汤。冬瓜不要选太大的,尺寸适中最好,掏空的冬瓜皮上刻出雅致的图案,切勿卖弄刀工,仙鹤梅花鹿之类,眼神做不好就不讨喜,不如刻些舒展的花花草草。之后,所有虾蓉竹荪放进冬瓜盅,盖上蜡纸放进大蒸笼,开火蒸。
“做本地松糕,猪油是关键,内嵌的须是细细筛过的红豆沙或栗子泥,里面加一点晒过的老橘皮,可调滋味。外面点缀的各种颜色的蜜饯,不要图方便买本地产的红绿丝和蜜枣,可以买潮州的柑饼、腌青榄、糖金橘,才可使味道高级。”……
洪柚手脚麻利地操作着,额上沁出汗珠。她听着这些絮叨的教诲,好像感觉到母亲正站在她面前,严厉地看着她。
“不需要你再说了,你走吧。”她心里这样驱赶着母亲,却始终不敢抬头。
已经过世的母亲一直站在她执刀的料理台前,固执地不肯消失。
一桌年夜饭终于完成。洪柚又看了眼钟,松了口气。她看向连通着厨房的外间,那是个古怪的屋子,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大餐桌而已。围着餐桌,放着不同的椅子,全不成套,每种款式只得一把而已。
一个老太太一直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望着窗外。那应该是这栋房子景观最好的窗,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洪柚确信她只是坐在那里看风景,而不是在监视自己做菜,她的视线并未扫到厨房一眼,只是看着窗外,从日到夜,从冬日下午斜长的光到傍晚散漫的影,直至漆黑一片。
“您好,菜可以上桌了吗?”洪柚礼貌询问。
老太太这才稍稍侧脸,应了一声。洪柚也才发现她眼球浑浊,应该什么都看不见。
桌上菜式丰盛,洪柚骄傲地站在桌边。她倒并未失望于老太太什么都看不见,做厨师须得让菜色香味俱全,哪怕对方瞎了,也理应享用全套。
老太太拿起筷子,洪柚观察到她手部皮肤依然白皙,鼻子微微抽动,嗅觉也应该保持了灵敏。此时不应问客人需不需要帮忙,若是她不提,那就是不用。拥有利落味觉的人,到死都会知道自己要什么。
果然,老太太准确地把筷子伸向每一道菜,都尝了几口,慢慢露出微笑。
每一次提供私厨服务之后,总有一段令人治愈的清洗时光。洪柚在水池边洗涮着自己的刀具,顺便把刚才用过的厨房的各个角落整理得一尘不染。
老太太在外面叫她,洪柚应声而出:“您还想喝点茶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怕晚上睡不着,不用了。想跟你聊几句。”
洪柚满足地笑了笑:“您说。”
“你这些菜,是跟家里老人学的?嗯……好像也不完全是,里面还有点新派的做法。”
“您说对了,大多数是我妈教的,也有些自己改的。”
老太太点点头:“你不是上海人吧?”
“我是乡下人。”洪柚爽朗地回答,“但老家离这边也就两小时车程。”
“你做菜有个特点,我发现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多多指教。”
“你喜欢藏东西,扣肉里藏笋干菜;松糕里藏豆沙;冬瓜里面藏着竹荪,竹荪里又藏虾蓉;这个鸡,更加不得了了,鸡肚子里酿满了松茸,藏在荷叶包里,荷叶包藏在粗盐粒里,粗盐粒外面,用的还是一口牢牢封住的铸铁锅。你是有多喜欢藏秘密。”
“您总结得太厉害了。”
“越是藏,就越是想要被人发现。”
洪柚嘴角微微一颤。
老人家晚饭吃得早,洪柚看了看挂钟,也就七点半过一点。她收拾好东西刚想走,之前联系她来做年夜饭的亲戚模样的女人,却非要热心地带洪柚参观下绿房子。
反正时间还早,参观就参观吧。但总得忍着女亲戚的唠叨。有种人,不把秘密说透,便像是会郁结心中作病一般。
“你看看这栋房子,是老太太的先生在世时设计的。你来上海也有好几年了吧,这种房子,在法租界街上到处可见,但老主人还自己住的,现在已经不多了。不是卖给了暴发户养小的,就是租给了公司开Party,你知道这栋为什么没租出去吗?那还不是老太太手头现金多。”
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偏要叨叨叨说个不停。这些人,钱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别人的故事,拿起来就是一碗下饭菜。
洪柚一边走一边看各个房间。这老房子布局精巧,设计是典型Art Deco风格,没有一个房间是规规矩矩的四方格局。也因如此,各种锐角钝角的角角落落都染了灰,各种昆虫或结网或钻洞,与独居的老太太共生着。
“这房子有白蚁吧,可能得找时间灭一灭。”
“岂止白蚁,鼻涕虫、蟑螂,可能还有老鼠。”女亲戚忽然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情,“这房子要是不重新装修,送给我也不要住。”她顿了一顿,“但老太太死心眼,就因为她老公是当时很有名的建筑师,这是他最后一个作品。不过呢,老太太也是他最后一任妻子,最年轻的。”
洪柚没有接茬儿。
“老先生一九八几年去世,几个子女也都紧接着去了国外。现在老太太会这里住一阵,再去国外女儿家住一阵。”
全部房间参观完毕,洪柚心想,那间放大餐桌的屋子,果然是全屋中心。
女亲戚跟洪柚站在光线偏暗的一楼门厅,她把钥匙交到了洪柚手里:“老太太挺满意的。你就一三五下午五点前到,她要是去国外了,你就酌情一个星期过来一次,擦擦银器铜器,养护一下厨房。如果工作晚了,有客房,直接住也可以。主要一点,不能带朋友过来。”
洪柚点点头,把钥匙放到口袋里:“你为什么不住?”
女亲戚笑了笑:“我可不敢。这种房子,可能会闹鬼吧。”
洪柚微笑了一下:“我得再上去厨房一下,刀留在台子上了。”
每每做梦,柏嘉都清晰地知道,这是幻境。
这一次梦中似乎有人对自己行凶,逼近后唰的一声,是看不清形状的金属实施的致命击打,碰撞摩擦后光影掠过,柏嘉确信自己并没有被击中。她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逃亡,后面的黑影紧追不舍,柏嘉在奔跑中却感受到肾上腺素的高涨,是一种异样的快乐。
前方有一棵大树,正中间仿佛是天然生成了一个大洞,边缘布满青苔。柏嘉直奔树洞而去,光脚攀上了粗粝的边沿,眼看黑影快要向她扑来,她猛地一跳,直往树洞深处坠去。不停地下降,让她整个身体慢慢感到轻软,心脏却在无目的的堕落中忽地揪紧。
醒了,实在让人觉得无趣。
醒来总是怅然,裘柏嘉想永久停留在梦境中,但免不了梦总在最高潮处结束,让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在运动中,而是静止地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床上只她一人。
还没有完,她忽然生出一丝窃喜。是醒过来了,但她却觉得身体潮湿,用手摸了摸,却是一手血。有趣有趣。她享受着自己的无助感,躺在满床的血泊中,又想要跟着床一起往下坠。
但她忽然坐起身来。梦境到此为止。
起身的柏嘉浑身是汗,她吐出一口气,觉得甚为遗憾。又只是在家里醒来而已。卧室里漆黑一片,房间外面却隐隐传来热闹嘈杂的声响,她能听到。
柏嘉洗漱完,换了件家居服,做好了见人的准备。她照例在二楼楼梯口俯瞰,观察每个人的动静。这个习惯来自她幼时。
“你是社交恐惧症。”丈夫郑迟这么总结。
她没反驳,但心里想的是:我只是纯粹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的人有一天也会结婚,柏嘉对自己嗤之以鼻。她看着楼下的开放式厨房里,密密麻麻放满了锅碗瓢盆,每个灶上都炖着东西,水池子里也是垒得满满的蔬菜。通过这些,她可以计算出今天大概来了几个人。
除了对人数的精准估算,她还能准确地嗅到那些她不喜欢的气味。
肉。
鸡肉、牛肉、猪肉、整条的鱼、簇拥在一起濒死的虾和大口喘息的贝类。腌制过的肉是被保存起来的尸体,过了水的肉则有一种蛋白质刺耳的尖叫,被刀猛烈击碎的骨头是森森的血和金属的化学反应。
比起这些家常的死亡,反而是手术能让她感觉好些。手里是精细的器械,无影灯让所有组织边界清晰,血液只会溅到未来会被丢弃的衣服上,不像在厨房里,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边界感。而烹饪者的首要目的便是消除这些边界感,最后还要美其名曰:大家坐下一起吃顿饭。
此刻正在厨房里奋力开疆辟土的正是自己的婆婆郑主叶。
柏嘉不讨厌婆婆,有时甚至觉得她很有趣。她擅长制造混乱,但也善于从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比如说这会儿,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试图靠近她,那是柏嘉最不喜欢的亲戚家的孩子之一,他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小手伸向正在燃烧的锅灶。柏嘉饶有兴趣地看着婆婆要如何化解这一次偷窃。
果不其然,即将触到火苗的手被郑主叶大力扇走,小孩的神色有点委屈。
“阿姨,我想先吃块肉。”
郑主叶的脸是铁板一块:“肉还不酥呢。”
小男孩的外婆,也就是柏嘉的姑母走了过来,佯装训斥自己外孙:“怎么叫阿姨?应该叫奶奶。”
“是你说的呀。她就是阿姨,干活的阿姨。”
小男孩说完一溜烟逃跑,郑主叶只当没听见。留下姑母尴尬着,想要补救一下,她跟自己的外孙一样,不识趣地向灶上的锅里张望着。
“你这个一品锅,我十几年没吃过这种做法了。”
“老法里都这么做。”
“你这有点太补了,他们小夫妻一定能立刻怀上。”
郑主叶冷笑了一下:“我儿子还年轻,想要就能要,还用靠我这个?”
“那真不一定。你看,他们结婚也有些日子了吧,还没要上,你说是什么原因?”
“姑妈,他们小夫妻床上的事,吃饭桌子上不作兴讨论的。”
姑母自讨了个没趣,若无其事地走了。
柏嘉听得入神,感觉在看一出好戏。这时候一双手落在她肩头,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丈夫郑迟轻声细语:“走呀,去看我做蛋饺。”
丈夫总是把“一起做食物”当作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联系。比如他跟他母亲,相处基本无话,唯一的联结点便是做菜时给他母亲打下手。
新鲜蔬菜买来,郑迟会默默坐下择菜。灶上炖着汤,郑迟会一声不响揭开锅看火候,拨弄里面的食材以防粘底。郑主叶大力剁骨斩肉时,他路过,一眼便知下一步要做什么,像是顺手又像是精确计算好的,他知情识趣,迅速递上下一把母亲要用的工具。
柏嘉曾打趣问他,郑主叶是喜欢他这个儿子,还是更喜欢做菜。
郑迟想了想答:“可能是做菜吧。”
柏嘉追问:“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一般母亲不都溺爱独生子吗?”
“你这么一问,就说明有疑点,不是吗?”
“我随便一猜,你自己的妈妈,你还拿不准?”
“不瞒你说,我从很小开始,就有跟你一样的疑问。”郑迟叹口气,“她对我好的方式,就是做东西给我吃。”
“那大多数父母都如此。”
“你妈就不是。”
柏嘉想了想,也是。
郑迟扶了扶眼镜,继续往下说,还带点哀怨之气:“确实,大多数父母用食物来表达爱意,但我妈不大一样,她是沉迷食物,是以我从小,吃下了别的孩子可能会从妈妈奶奶外婆那里得到的三倍多的食物。这变成了一种负担。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不能表达说我不要,也不能去外面吃别的东西。”
柏嘉兴奋起来:“明白明白,路边摊那些,越是脏的,小孩子越爱吃。”
“如果我偷偷吃了被发现,就要被罚写一张检讨。”
“这么严重?”
“所以后来我自己成天思考,就觉得母亲是个只想跟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打交道的人。至于我,是她无意间生出来的麻烦,唯一的用处是可以让她有机会做更多的菜吧。”
“你看,勺子里先涂油,然后放蛋液,这么轻轻地晃,蛋皮就好了。”郑迟把一只圆形不锈钢勺子涂了油,然后放入一层蛋液,在煤气灶的小型火苗上慢慢翻动,蛋液咝咝轻响,瞬间烫成一张张蛋皮。
柏嘉呆滞地看着他的重复动作。郑迟有双修长漂亮的手,视线再往上移一点,便是他文弱又秀气的脸。柏嘉迅速低下头,今天她有点不想看他的脸,就只把眼光聚焦在料理台上。
肉馅准备好了,黏糊糊的,散发着生腥的气味。柏嘉看了一眼,忽地一阵恶心。
婆婆郑主叶像是天兵一样赶到,瞬间移走了那盆生肉:“包素馅,豆腐荠菜的。”
郑迟恍然大悟:“哦哦哦,抱歉了柏嘉。”
郑主叶冷冰冰地责怪儿子:“她昨天夜里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刚睡好起来,你又让她看到这些她看不得的。”
郑迟讪笑着:“我错了我错了。”
柏嘉叹了口气:“做菜这个事情,我是真不行,光看也不行。”说完这话,她像是解脱了一般,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这才露出了悠然自得的表情。
客厅另一边,老姑母在跟柏嘉父亲嚼舌根:“现在看来,这姑爷倒是挺适合她的,比她会看人眼色。我也老跟我们家姑娘说,看看柏嘉,咱也得改改找老公的思路。女人自己有事业,就得找一个脾气好会做人的,这也是一种阴阳互补。”
柏嘉父亲裘晏伟低头看着手机,嗯嗯地应着,却不接茬儿。
姑母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厨房边抽着烟的柏嘉和沉迷于准备年夜饭中不可自拔的郑主叶:“但凡事都有代价,你们这亲家挺奇怪的。”
裘晏伟微微皱起眉头:“怎么?”
“我刚试探她一下,想不想抱孙子,她还给我怼回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装什么心大,儿媳妇当着她面抽烟,她也不管一管。还不是攀了高枝,头几年什么都假装顺着柏嘉。”见弟弟依然没什么反应,老姑母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我才不信她呢,一个农村老太太,嘴上说着顺其自然。他们家什么出身,我们柏嘉什么条件,她心底里当然指望他俩赶快有个后,把你这房子、医院都继承上啊。”
裘晏伟抬起头瞪着自己的老姐姐。
“怎么,我说错了吗?自从你离婚,柏嘉归了你柏霖归了她妈,法律上来说,柏嘉就是第一继承人啊。”
柏嘉掐灭了烟头,往这边走过来:“姑妈,好久不见,您说话嗓门还是这么大。”
老姑母悻悻走开,留下父女两个。
柏嘉一屁股坐在父亲沙发的扶手上:“她又来跟你说什么鬼话?”
“你姑母年纪大了,关心你。”
柏嘉冷笑了一下:“对了爸,还是跟往年一样,这边吃差不多了,我就跟郑迟去我妈那里。”
裘晏伟点点头:“柏霖明天过来吗?”
“今晚我应该就住妈那边了,明天一早大年初一,我就把柏霖带过来。”
裘晏伟露出懊丧表情:“希望今年你妈能保证柏霖吃上个像样的年夜饭。”
“说是用了个新阿姨。”
“那就行。”
天色渐晚,稀稀拉拉的烟花在夜空中试探性地炸出些不大的动静。洪柚骑着辆轻便的小摩托,在冷飕飕的空气里嗅出一丝焦煳味。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烟火?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前奏如此凄凉,第二天一早的残局又让人觉得无从收拾。
洪柚驶入名叫翠竹苑的小区,熟门熟路把摩托车泊在地下车库,然后从车上松开系紧的两大袋食材,从地库进了电梯,直接到达七楼。
她先按了两次门铃,随即用钥匙打开门:“对不起我来晚啦。”
里屋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长了张冷艳的脸,但一笑起来偏又是小孩子古灵精怪的样子。看到洪柚进门,她挥动两条细细的白手臂,堆在身上的衣服都掉到了地板上。
洪柚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屋里的家具摆得很密,暖气开得过足,到处都堆满了东西:不知何人送的水果已经散发出些许甜烂味;年货礼盒马马虎虎地放在了暖气片旁边,感觉里面的腊肉香肠即将被捂熟;各种法律类医学类书籍堆成小山,在沙发上冰箱上柜子上桌子上甚至墙根处盘根错节。
“哎呀,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太热了,”女孩委屈地说,“我妈可能怕我冻死,但她没考虑到的是,我也有可能被热死、闷死、呛死,或者被她随手放的东西砸死。”
“柏霖,大过年的别胡说。”洪柚正色。她脱下外套,感觉自己也在不断冒汗:“唉,几天没来,就又变成这样了。”
柏霖拿着一本大相册在慢慢地看着,洪柚手脚麻利地开始先把那张堆满书本的大餐桌腾空。经过柏霖身边时,她瞟了一眼那本相册,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应该是柏霖父母离婚前的各种家庭留念。有些是早先一家四口和和美美时的,也有些是跟别的亲戚朋友的。
过去的彩色照片总带着偏绿偏黄的调子,老旧之后,看起来更不真实,在时光隧道里滤了一遍,基本都是模糊的美好。过去的相册中,总是奇迹般地——很少有下雨天、花都恰好开着、饭桌上总是饭菜过剩的样子、每个人的眼睛都刚好看着镜头、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
洪柚把饭桌擦干净,帮柏霖把大相册拿到桌上,把轮椅往桌边推了推:“这样就好了。”
“谢谢。”
“这两个是谁?”她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指了指相册上的一张照片——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哦,他们。”柏霖扫了一眼,“怎么说呢,一些故人。”
“说话这么老气。”洪柚笑道。
“确实是故人。”柏霖流露出一丝怅然,“曾经是我和我姐最喜欢的男人。”
“稀奇了,从没听你讲过。”
“现在不讲也罢,反正我姐也结婚了,我也瘫了。”
“又来了。大过年不可以说丧气话。”
洪柚走进厨房,跟刚才的绿房子比起来,这间厨房的面积小得只够转身。跟屋子里其他地方一样,厨房也放满了东西。不知保存期限的米面油,冰箱里隔天的外卖,看上去来自上个世纪的鸡蛋和牛奶,固执而沉默地就在那里。
洪柚加快了速度,一边做菜一边趁空顺手清理灶台。油锅顺着她的心意飞快地热了起来,有小东西在滚油中上下翻腾,从暗灰白到金灿灿,洪柚眼明手快用大笊篱捞起,是一笼子炸田鸡腿。
柏霖惊喜挥动双手:“哎呀,炸田鸡腿!柚子姐,你就知道我爱吃这种东西。”
“嗯,吃啥补啥。”
柏霖马上接下茬儿:“肌肉发达。”
“对了,”柏霖念叨起来,“辣椒粉辣椒粉……花椒粉花椒粉……你说我们家里有没有?”
“家里没有,但给你做好了一瓶,里面还加了磨碎的花生和瓜子仁。”
“还是你懂我。”
电视机放着春节晚会,完全是个背景。柏霖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看看歌舞,又望望窗外。
洪柚倒了盆热水,把毛巾浸入盆中,绞得半干给柏霖擦洗,之后又拿了瓶精油,给她仔细地按摩腿部。柏霖有双修长的腿,就算如今瘫坐在轮椅上,肌肉已萎缩了大半,依然能看出往昔优美的腿型。洪柚回想着刚来这家时,中介告诉她的,据说柏霖从小读舞校,出事故时刚考上芭蕾舞团。
窗外又咝啦飞过一束孤寂的火星。洪柚稍稍用力,额头沁出汗珠。
柏霖低头看着洪柚,有点不好意思:“柚子姐,真不好意思,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
“没事,你不是说,就我按得最舒服嘛。”
“那也不能老让你义务劳动啊……我妈知道该说我了。”
“那就不让她知道。”洪柚干脆地回答。
柏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语气恢复了活泼:“对了,今天你能见到我姐。”
洪柚怔了一下:“能见着吗?”
“能。她跟我姐夫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家年夜饭有个传统,第一顿她跟我爸吃,第二顿她跟姐夫过来跟我妈和我吃。”
洪柚松了口气:“那见不着了,我等你妈回来,就先走了。”
柏霖有点遗憾地点点头:“那你有什么人,要回家一起过年吗?”
“没有。你看不出来我是单身嘛。”洪柚淡然地回答。
柏霖的脸上飞过一丝调皮:“明智的选择。”
“怎么说。”
“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被男人束缚住,就可惜了。”
洪柚笑了:“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哦……我想到了我姐。”
洪柚的心里一个激灵:“你姐的婚姻不幸福吗?”
“我说不上来。你说,两个人吃不到一起,是不是也就过不到一起啊?”柏霖扭头看向窗外,一朵烟花在空中爆开,发出尖锐的炸裂声。
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中规中矩的六个冷盆、六个热菜,摆着同样中规中矩的造型,满满放了一桌子。柏嘉看着桌子,觉得很像是曾经看过的九十年代菜谱上的图片。
可不吗。婆婆迷恋做菜,以她的年纪,必定是各个年代老式菜谱的拥趸。这次过来裘家住,柏嘉凑巧也见她带了些过来,都整整齐齐放在她小房间的架子上。但最显眼的,不是这些泛黄老旧的菜谱,还是那本她很少离身的手抄本。几本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册黏合在一起,一望便知是用了好多年了。上面抄着密密麻麻的做菜秘籍,也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现成方子,层层叠叠,厚得都关不拢了,用一块磨得发白的牛皮当作封面,整个包住了外面。柏嘉以为这是老古董了,婆婆却说,现在还在往这本子里记东西。柏嘉听了颇为惊讶。
“买了新本子再粘起来,牛皮松开还能包住。”郑主叶看儿媳妇问她菜谱本子的事,甚为高兴,“所有我知道的好方子都抄在上面了,再不停加新的抄进去,哎呀,这就是我的宝啊。”
看郑主叶陶醉的表情,柏嘉确认郑迟说的是对的——他母亲对食物的迷恋大于一切。
“那我帮您一本本分开,或者,换个活页本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喜欢随时翻着看的,而且全都粘住了,不好撕。再说,分开了放在别的地方,万一丢了一本怎么办,这可是我那么多年的心血,一点点积起来的。”
柏嘉哭笑不得,她把这本子当宠物养。柏嘉后来养成习惯,去到某个地方,看到有老式的,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册,便会给婆婆买回来,以备加页之需。
郑迟又忽然把一只手放到她肩头:“吃饭了吃饭了。”
柏嘉仍不想抬头看他,只是呆滞望着餐桌,所有菜的中间空了一个位置,看上去非常诡异。
郑迟在她另一侧肩头放上另一只手,低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柏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嘴上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会有好事发生。”
郑迟愣了一下:“过年嘛。”
这时那个令人讨厌的孩子又跳上了椅子,指着菜中间的空当问:“这中间用来放生日蛋糕的吗?”
姑母过来牵孩子手,让他好好坐下,又正色道:“今天哪里有人生日,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中间是一品锅咯。”
柏嘉这才看向郑迟的脸,他神色尴尬,离开桌子去端锅。
怎么没有人生日?今天明明是婆婆郑主叶的农历生日。柏嘉记得清清楚楚,但环顾四周,刚才还在厨房中叱咤的郑主叶却不见了。
郑迟把那只最隆重的炖锅缓缓端到大餐桌中间,填充了空白。他掀开锅盖,里面是一半一半,一边是老鸡、火腿、干贝、蛋饺、熏鱼,一边则是全素的各种豆腐、蔬菜和芋头,洋溢着喜庆。
郑迟低声对柏嘉说:“看,我妈特供,全荤全素。”
柏嘉则答非所问:“你妈妈人呢?”
“是哦,哪儿去了?”
柏嘉用手指了指门口,郑主叶正开门进来,她潦草地披着个羽绒服,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郑迟赶紧过去迎她:“你干吗去了?”有几分嗔怪口气。
“我?倒垃圾啊。”郑主叶两眼圆睁,有点凶巴巴。
“你为什么要去倒垃圾啊?”
“他们家亲戚做菜都不帮手,肯定也不会主动去倒垃圾的吧。”
郑迟瞬间软下来:“我的意思是,垃圾什么时候不能倒啊。”
“你不知道吗?年初一不能倒垃圾的,这么多垃圾只能今天拿下去呀。”
裘晏伟在桌边对柏嘉耳语:“让他们两母子别在门口说话了,这门一直开着,风都进来了。”
柏嘉赶快上去拉着婆婆:“吃饭了,妈你坐那儿。”
看到儿媳妇,郑主叶这才松开紧绷的脸,乖乖落座。
裘晏伟咳嗽了一声,举杯:“好了,吃饭了,今年大家也都要开开心心。”
郑迟在桌子下面按住了柏嘉的手,柏嘉僵硬地维持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抽走了。郑迟锲而不舍地对妻子耳语着:“你刚才说的,觉得会有好事发生,是什么样的好事?”
郑主叶率先给儿媳妇盛了碗汤,从桌子那边伸长了手递过来。柏嘉闻了闻,确定毫无荤腥,这才喝了一口。
“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忘了吗?”柏嘉喝着汤,面无表情地回应郑迟。
“我以为是什么真的好事呢。”郑迟笑起来,“她不愿意说出来,就喜欢每年都自己悄悄过一下,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生日正好是大年三十,真的很寂寞吧。”柏嘉说,“大家都只记得过年。要不等一下,带你妈妈下楼放烟花吧。”
“你也真是自说自话惯了,家里哪有烟花。”郑迟捧起碗,“小区里稀稀拉拉自己放的那些,也没什么好看的。等一下江边有公共烟花,大家一起去阳台上看。”
柏嘉轻轻点头,她感觉到婆婆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俩,忍不住抬头看了下。
郑主叶舒展着一张笑脸,正比着嘴型:汤好喝吗?
柏嘉又喝了一口,点点头,看到婆婆的笑容更舒心了些,她却忍不住又想抽烟了。
“快看啊,外面好像开始放烟花了。”小孩看着窗外,手舞足蹈地。郑迟起身抱着孩子上了二楼,其他人跟着也闹哄哄地上去了。
柏嘉看着婆婆的脸色瞬时从愉快转为落寞,下意识地把手放进睡衣口袋里,摸到了烟。
这一桌子菜,在最应该被享用的时候,被冷落了。
“看呀,江边开始放烟花了。”洪柚推着柏霖来到窗边,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等烟花放完,我妈就回来了,我姐也过来了。”柏霖喃喃自语。洪柚握住她温热的手,心里感慨着。
谁敢说自己不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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