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Ⅵ
陆仁甲送周致淑回家一共有六次,最近的一次到了楼下,有三次甚至没把车开进小区。不过他在淘宝上为她买过巧克力、牛轧糖、香水和《相遇是比爱更美好的事情》,所以理所当然记得地址:12号楼401。
绝大多数小区的门口保安都是摆摆样子的,要在他们眼前扮好人,用不着非得开好车。如果换了平时,陆仁甲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但是今天,他不得不格外谨慎。
小区门口的地摊上,小贩陈列着各种商品,从大白布偶到眉笔口红。即使作为山寨货,这些太阳镜和帽子也都太贵了。
但陆仁甲足够聪明,所以买了最便宜的换装道具——一双夹脚拖鞋。
换下来的皮鞋扔到垃圾箱里就行。休闲西装可以脱下来挂在肘上。为了盖住手枪,衬衣已经从裤子里拽了出来。
“去哪里?”保安问。
陆仁甲回答了一个自己也立刻会忘记的楼牌号。
保安点点头,头也没抬放行了。
这其实并不冒险。看见一个拖鞋在脚上踢踢沓沓的男人,任何保安都会以为他是不久前才走出去溜达的住户。
12号楼门口,陆仁甲在门铃前踌躇,如果有什么人——警察或者更可怕的人,在周致淑家里等着他,他也许可以从她的语气里听出端倪。
一个穿着荧光色裤子的初中女生从身后走来打开了门。陆仁甲顺势跟了进去。
电梯来了。一个推着助动车的阿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提着买菜篮的爷叔。陆仁甲小心翼翼,看谁都可疑,但毕竟没有神经过敏拔出手枪。
轿厢里,少女摁下了8楼,陆仁甲摁下12楼。
电梯平安无事地停在了8楼,又停在了12楼。
401是离消防梯最近的一间。门口留着一双女鞋,暗示治安不错,也暗示着“没有别的人在屋里,否则他的鞋子也会留在外面的”。
但这不能打消陆仁甲的怀疑。他当然应该怀疑。他开的车还停在周致淑的幼儿园门口,很快能够查到车主。一旦跟车主徐杰联系上,他们也会知道陆仁甲是开着这辆车去找女朋友的,而女朋友就在这家幼儿园里供职。她会被询问一些问题,也许会被要求一有陆仁甲的消息就汇报,也许会被直接监视起来——这前提还是跟她打交道的是警方。若是别的什么人……
陆仁甲不知道这些“什么人”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可以凭一个拾荒老头背着的一块铁皮,和在车窗上一根手指划出的痕迹,就左右一群人的生死。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盯上,自己有什么特别,值得别人这样大费周章,但他确实经历过九死一生,所以只能对自己的女友家是不是一个张口欲噬的陷阱充满怀疑——不知道挨打的理由,不妨碍人在挨打时闪躲。
但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他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没有手机。他有一把枪,一颗子弹,但他不想再去惹出一场抢劫。他的脸随时可能出现在电线杆上、电视电脑和手机的屏幕上,让每一个看见的人提供线索。他急需一个头上有屋顶、四周有墙壁的地方休息一下。如果有张床当然就更好了。床上有没有人都没有关系。
他摁下了门铃。
尽管先从猫眼里看过门外是谁,周致淑打开房门时的表情仍然是惊讶的。
“仁甲……”
陆仁甲能分辨出这种意外的背后并没有对危险的警告。而且他终究能想到,如果有陷阱的话,跨不跨进房门都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进了门。
陆仁甲第一次进到这个屋子里,若非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兴致一定会高昂许多。厅不大,墙面涂了一层绿色的海藻泥,挂着几幅孩子画的水彩画,沙发一大两小,最多能坐下四个人,亮起的吊灯罩上四角都有翅膀,一米五长的餐桌贴着橡木皮,鞋柜上摆着一个形似萤火虫的娃娃……如果他观察得更仔细,还能看到被无意间压在化妆水瓶子下面的屈臣氏收银条,被夹在《格调》里当做书签使用的海淘美妆店的客户感谢卡,粘在餐桌垫上的一根假睫毛……典型的女生房间,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但是事情非常不对。
如果周致淑对今天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她应该奇怪为什么按照计划早该由徐杰接到她家里的陆仁甲现在才出现。她应该早就回过电话,因为发现没有人接而着急。但是她看起来并不着急,而是在陆仁甲环顾四周,把屋子看了个够之后,才勉勉强强地问了声“今天怎么样”,好像一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在最平常的一天里会说的话。
陆仁甲直视着她。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电话也不接?”
这是稍微合理的问话,但在陆仁甲的眼里周致淑的表情比起关切来,更像是紧张。经历过这些事之后,不容得他不想到,自己的女朋友除了胸是真的,会不会一切都是假的。
“我上个厕所。”
他不够钱打车,所以坐公交车来,一路上花的时间超过四十五分钟,想要撒尿情有可原。而更重要的是,洗手间是个观察的好地方。
牙膏是挤了一半的,从中段开始瘪下去,牙刷毛刚刚有一点外散。镜子上留着几点水渍,都在边缘容易忽略的地方。洗手液的瓶子几乎是满的,润肤露倒快用完了。马桶很干净,但没干净到发亮的程度,仔细看能发现垫圈套有一点磨毛。卫生纸用剩了三分之一卷。角落里有一只装马桶刷的“不锈钢”套筒,筒口处一条条水流状的锈迹清晰可辨。垃圾桶里有卫生护垫。地砖上能找到几根头发,粗细一致,发色也和周致淑的相去无几。
总之怎么看这都是一处有人居住的住宅,和一座临时搭建出来的摄影棚相去甚远,这让陆仁甲心里一宽。
他是不是错怪了她?也许真的没有人告诉过周致淑,今天下午在幼儿园门口撞死一个小孩的司机正是她的男友,更没有人告诉她之后他还卷入了一场枪战,有袭警的嫌疑,目前仍然在逃。
那么她难道没有打过电话去问过徐杰吗?徐杰难道没有作为肇事车主,被警察询问过吗?
也许在发生枪战的当口,警察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查一辆肇事车的车主。
也许带走陆仁甲的根本不是警察。也就没有什么通知相关人士可言。
但车被开走的徐杰难道就没有问过周致淑一声吗?她会不知道陆仁甲早已失联?
还是非常可疑。
陆仁甲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根本无需洗的手,走出厕所,准备对周致淑进行新一轮试探。
厕所旁边就是周致淑的卧室,门没锁,灯没关,如果是平时,陆仁甲也许会恪守不乱看女孩子闺房的礼仪,但此时此刻,当然要扫上一眼。
瓶瓶罐罐。电脑。衣服。杂志。小东西。各种小东西。陆仁甲眼中所见和所有直男眼中的女生卧室一样。这里不是列着几排监视屏、好像飞船驾驶舱的异空间,这也许让他有点失望。
但他还是没有看漏那件最要命的东西。
它就躺在床头的架子上。
24-70红圈佳能防抖头,反扣的遮光罩,黑色机身——九成新的60D,他的相机。
为了确认,他走向床,想近距离观察,呼吸粗重,浑身发抖。拿起相机在灯光下一照,任何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在机身正面握把的底下,找到那一道在黄山上留下的小磕痕。
陆仁甲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拔出手枪,冲到客厅里。
这里仍然只有周致淑一人,几乎让他意外。但面对这看似柔弱的女子他也不敢大意,直接用枪指着她的头,大吼道:“你到底是谁?!”
“我……你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蒜!相机!我的相机在这儿!”
在锦江乐园的储物柜里不翼而飞,变成了五十万现金的相机,出现在了这里!
周致淑不需要进一步说明,微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投降。”
她的轻松并没有让陆仁甲放下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一点也没猜到?”
“……”
“都是假的呀。”
“什么是假的?”
周致淑开始一五一十地告诉陆仁甲什么是假的——
5W游戏网站是真的,停电是假的。
让他黑进去的系统漏洞是真的,说要“杀了白子”是假的。
警察夏龙一是真的,但网名夏洛克是假的。
出租车司机是真的,阿丙的照片是假的。
坐摩天轮的人是真的,但手里的遥控器是假的,爆炸是半真半假的,来自于什么“气浪弹”,而且一定会等到陆仁甲逃出门外才会引爆,木门的碎片只是小失误而已。
敲门的警察是假的,来病房的警察是假的,抓他的警察也是假的,劫匪当然也是假的,小孩死了也是假的,所有的死亡都是假的。
所有死亡都是假的,这是此时此刻陆仁甲最愿意听到的话了。
他立刻就想问一个how: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
车祸是怎么造假的?他只听到惊呼,感到了撞击,没有亲见尸体。
子弹和血浆呢?是道具。
电视上的程铭道是怎么回事?PS出来的假新闻。
冒充警察难道不是犯罪吗?只要不被抓到。
可当他真正开口时,问的却是在游戏里没有出现过的第六个W——Why。
“可是,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看过《心理游戏》吗?”周致淑告诉陆仁甲,陆仁甲当然看过。《楚门的世界》里主人公以为的真实世界只是一台电视节目,而《心理游戏》里的迈克尔·道格拉斯经历了一系列不明理由的磨难,最后才知道这一切是他的弟弟和家人伙同一家专业公司为他准备的冒险游戏,为了“给他点刺激来庆祝生日”!
“你们公司全体动员了,Andy,徐杰……都围着你转,这才是个游戏呀,你玩得真好!”周致淑对陆仁甲张开了双臂。
“就因为这个?!”陆仁甲拒绝了周致淑的拥抱,也没有放下手里的枪。
“还有你公司不是在开发‘算盘’吗?其他人做测试都被猜准了,只有你老是预测不准,老是让产品不过关。所以他们想整整你啊,看能不能把你的每个反应都预测到。”周致淑笑眯眯的,好像为丈夫骄傲的妻子,“不过他们没跟我说预测到你要来我这儿,看来还是你赢了啊。”
都是假的。没有死亡,没有真正的危险,没有不可挽回的过去。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再劳师动众也是一场游戏,只是对陆仁甲不走寻常路、难以预测的脾气的一场挑战。
这解释非常美好。
“你不信?”
陆仁甲很想信,但不可能因为这三言两语立刻就信。
“拿着个假枪指着我,”周致淑笑着摇头,“不信你扣扳机呀!”
假枪?后坐力很大啊。难道是空包弹?玻璃碎了呀。空包弹也能打碎玻璃。
见陆仁甲没有放下枪,周致淑不屑地伸过手,一把抓住了手枪。
陆仁甲一愣,他有点想回夺,但并不坚决,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希望周致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不过是场恶作剧,而证据就是枪是假的。
但假枪怎么会在娃娃脸的脑袋上开出洞来?
陆仁甲还没来得及抽回枪,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就被摁了一把。
梆!
枪响了。
一朵血花绽放在周致淑身后的墙上,占据了儿童水彩旁的空白,突兀如一幅后现代艺术作品。
窗外,警笛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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