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那声呼唤之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脊椎仿佛被急冻了一下,动也不能动,隐约间似乎都能听到关节间“嘎巴嘎巴”的声响。一时间连想吐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有手指僵硬地攥紧了方才下意识抓住的那片衣袖,而四爷身上那淡淡的佛香味道却在不经意间缠绕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宁儿?”胤祥在我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堵塞之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屋里静得有些吓人,不用抬头我也猜得出众人现在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盘算,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哇”的一声,我又吐了起来,不过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干呕”了。我的呕吐声仿佛是一个解咒的冲锋号,屋里原本僵直无声的人们又都活动了起来。
就听见德妃一边吩咐人去给四爷取衣裳,一边又命人去宣太医,身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先环了过来,我借机松了手,依入了胤祥怀中;不知谁递了块手帕子给我,我顺势接过来捂住了嘴。一转眼间,看见那双修长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就缓缓地收了回去,身旁一阵香风掠过,年氏和李氏已靠了过去,半蹲下身要去帮四爷收拾。
四爷站起身来,挥退了一旁的李氏和年氏,略躬了躬身,“娘娘,恕儿子失仪,先换了衣裳再来给您请安。”四爷慢声说了一句,音调一如既往的低缓却吐字清晰。
“快去吧,那西屋里暖和,穿得单薄些也不妨事儿,去那儿换吧。”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语调中透着关心。
“是。”四爷应了一句。一旁的那拉氏只吩咐了李氏、年氏两句,自己却留在了这里,钮祜禄氏也没动。眼看着四爷脚步欲往西偏房走去,不知为什么又顿了顿,这才往外走,李氏她们忙带着丫头跟了出去。我别转了眼。
见我干呕不止,胤祥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嘴里一边喃喃念叨些“别这么用力,轻点儿……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等等这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听起来却很熨帖的话。
真的呕吐固然是件难受的事情,可假装呕吐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就觉得不舒服,又这么折腾一下子,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脸上热得厉害,嗓子也干烧了起来。
“还愣着看什么,快去外头寻了翠云,让她去取我备用的衣裳来,她知道放在哪儿了。”那拉氏有些焦急的嗓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太监忙着答应了去了。
再吐下去就真成了表演了,若不是有方才的真吐垫底,估计这些人尖子们,早就看了出来,反正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分散开来,气氛已不若方才诡异,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做了两个深呼吸,就抬起头来想说话。
一抬头正对上胤祥满是担忧的眼,英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见我看他,他却迅速放松了表情,安慰地冲我笑了笑,“这会子觉得怎么样?”说完又扯了袖子,来擦我额头上的汗。
我咧了咧嘴,“好些了,许是早上吃的不合适了,你别担心。”话一出口,这才觉得嘴里一股呕吐过后的恶心味道。
“妹妹,给,快漱漱吧。”钮祜禄氏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盅子茶来,这会儿子得了空,忙给我递了过来。我赶紧说了声多谢,没等我伸手,胤祥早接了过来,先试了试温度,这才送到我唇边。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才凑了过去漱了几口,早有那机灵的丫头,捧了痰盂儿伺候在一边。
我刚把手里的茶杯递出去,胤祥已不管不顾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快走了两步,将我放在了紧里头的暖榻子上。德妃本坐在桌旁,见状也不禁一愣。原本我正不舒服,也没想那么多,可胤祥一起开身子,我的目光与德妃对个正着,我脸一红,心里却一冷,德妃看了看我,又看了胤祥一眼,只微微笑了笑。
“福晋,衣裳奴婢已经取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响了起来,钮祜禄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过来。
那拉氏转了身对正偏身坐在我旁边的胤祥笑说:“妹妹的衣裳也弄脏了些,一会儿太医就过来了,看着也不好,再说穿着也别扭,不如先换了干净的才是。”那拉氏顿了顿,又对德妃赔笑说,“娘娘,横竖这饭在这儿是用不成了,不如您先回东暖阁,让十三弟陪着您先说说话儿,他一个男人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德妃微笑着点了点头,胤祥低头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示意无妨,他一笑,这才起身来对那拉氏略躬了躬身,“还是四嫂您想得周道,那就麻烦您了。”
那拉氏抿嘴一笑,“十三弟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德妃站起身来,对我温声说了一句:“小心别再受风了,一会儿再来和我说话。”我忙低头恭声答应了。
胤祥扶着德妃往外走去,临了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才去了。那拉氏和钮祜禄氏带着丫头们上来帮我收拾,屋里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呕吐过后的味道,虽说我只吐了些清水出来,可毕竟不太好闻,我喃喃地道歉了几句。
钮祜禄氏扑哧一笑,“妹妹可别太客气了,怎么跟十三爷一个样子。”
那拉氏一边我帮收拾一边笑说:“这才是夫妻呢,自然什么都一样的。”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干笑了两声。
快弄完了的时候,德妃派个丫头过来传话,说是收拾好了就赶紧回东暖阁,一来那里暖和,二来娘娘不放心,要亲自看太医诊脉。那拉氏忙站起身来答应了。过去的女人穿穿戴戴的实在麻烦,饶是弄得简单,也还折腾了一会儿。
那拉氏原本还要找两个小太监抱了我过去,我忙推却了,只说自己已经好多了,那拉氏也没再坚持,只是和钮祜禄氏一边一个扶了我出门。我原本想拒绝,可仔细想想,不管她们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只是做给他看的,总比那两个压根不管我的要好些,因此也就“弱不禁风”地任她们扶了我出去。
刚走到门口,已经有小太监来回,太医已经候着了,四爷和十三爷正陪着德妃。他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传来年氏的一阵笑声。我倒还好,那拉氏和钮祜禄氏却同时皱了眉头,又都状似不在意地瞅了我一眼,我只当做不知道。没走了两步,正要上台阶,听着里面的德妃说了句什么,听不大清,只听年氏玩笑着回了一句:“娘娘,您别太着急,肯定没什么大毛病,这女人吐了,除了肠胃不适就是有喜了,这才成婚,总不会是鱼宁妹妹她……”
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个茶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也不禁愣住了,她说什么,有喜……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猛一听这消息仿佛是在说别人,心里感觉一片空白,我嫁给胤祥已经多年了,从无任何消息。虽然一开始我并不想要什么孩子,总觉得自己的出现如同一场梦,私心里不想有着太多的牵绊,而当后来真的想要的时候,却也没有什么结果,也不是不曾胡思乱想过,自己是否也如同项少龙般,于时空转换间出了什么问题……
“妹妹,咱们先进去吧,你刚才好些,别又吹了风。”身旁的那拉氏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有了几分心不在焉。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略冲我笑了笑,就率先抬脚往屋里走去,只是眼中有着掩不住的思疑揣测,脸上表情虽还镇定,可却连扶着我走都忘了,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忙得掀起了门帘儿。
倒是一旁的钮祜禄氏默默无声地站立了一会儿之后,继续扶着我往上走。我心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下意识地转头想对她笑笑,以示感谢,却看见她正低着头,眼光却仿佛放在了我的腹部。
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的空气仿佛是一锅放了太多调料的高汤,又热又黏,五味杂陈。方才进了门去的那拉氏正赔笑着跟德妃说,我已经好些了云云。钮祜禄氏放开了手,只默默地行了个礼,就自走到李氏、年氏身旁,侍立站好。
我还来不及去看众人的表情,德妃已暖声问道:“怎么样,你这会儿子可觉得好了些?”
我忙福下身去,“回娘娘的话,已然好多了,方才真是失礼了,扰了娘娘的席。”
德妃轻咳了一声,“你这孩子,快起来,人都不舒服了,还在乎这些,来,过来给我瞧瞧。”
“是。”我应了一声,正要站起身往前走,一阵虚弱猛地袭上了膝头,身体不禁一晃,一个人影儿罩了过来,胤祥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宁儿,小心些。”胤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手热得如同着了火,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眼眶一阵酸热。若说方才听年氏那样信口一说,我还只是有些惊疑不定,那现在我宁愿被人说婚前不检点,也希望她所说的是真的。
没走两步就到了德妃坐着的暖炕前,胤祥小心翼翼地让我坐好,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想帮我整理,可手伸了伸终还是克制着缩了回去。他转身往一旁的太师椅走去,我顺势看了一眼,一双天青色的麂皮靴子瞬时映了眼帘,胤祥的脚停在了那双靴子旁边,他一撩衣襟儿坐下了。我不露痕迹地转回了眼,稍稍吸了吸鼻子,这才抬头看向德妃,心里不禁一激灵,可又强自镇定地与德妃对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我的腹部,又抬眼看向我的脸。虽然是在看我,可她眼中却有些迷离,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对过去什么事情的回忆中去了。
对于德妃,一直有一份隐隐的畏惧存在于我心底,我对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向来是能躲就躲。可方才胤祥的表情却给了很大的勇气,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肚子上,背脊却挺得越发地直了。
屋里众人也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种种揣测的目光,像X光机一样,在我周身扫描着。估计年氏方才那番自以为是的笑话也都把她们惊到了,在这些女人眼中,我大概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虽然我自己对于能不能的问题,也一直怀疑着,但我并不在乎。可方才那拉氏、钮祜禄氏还有德妃的眼光、表情才让我切身体会了,胤祥这些年所受的压力和闲话,心里不禁泛起类似于委屈的情绪,眼眶也越发地热了起来。
德妃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也渐渐恢复了清明,正与我的目光一对,她明显地微微一愣。我虽不知道自己目光里到底包含了些什么,但是为胤祥心疼的感觉超越了一切,我直直地看着德妃,脸上虽恭敬,眼光却毫不退让。
屋里越发安静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会儿,德妃突然微微一笑,表情有些无奈又仿佛有些怜惜,只是看起来朦朦胧胧的,恍若罩了一层薄雾,并不真实。我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眼看着她慢慢伸出手来拽过了我的手,手指有些冰凉,不紧却令人不敢挣脱地握了起来。她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轻拍了两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这孩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气,不禁有些惊讶,除了康熙皇帝与我那次密谈之外,德妃是第一个表现出在跟“茗薇”说话的人。底下也隐约传来了一丝抽气声,我偏了眼去看,却看见了那拉氏因为某些事情吃惊而张大的眼,她正有些呆愣地看着德妃。
我忍不住眯了眼,可没等我再细看,她表情一滞已迅速地低下头去,只是拿手帕子掩饰地沾了沾唇边儿。我不经意却快速地调转了眼,正好看到德妃从那拉氏身上收回的目光,眼底的压力一如她同我“谈心”的那次,我忍不住手心一凉,冒了些虚汗出来。
德妃表情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手还是牢牢地握着我的。她正要开口,门口帘子一掀,一个中年太监走了进来,一个千儿打下去,“奴才何义给德主子请安,太医已经候着了,您看……”
德妃点了点头,“起来吧,今儿是哪位太医当值呀?”
那太监一躬身,“回主子话,是太医院医正林德清。”
“唔。”德妃挥了挥手,“你去让他来吧。”又回头对我笑说,“宁儿,先让丫头们扶了你去里屋。”她顿了顿,又说,“不管怎样,看看总是好的,嗯?”
我一低头,低声应了句:“是。”心里却想着,不管怎样吗……
一旁的丫头们早已走了过来,伸手扶了我往里屋走去。胤祥身子一动也想跟上来。我对他笑了笑,示意无妨。胤祥一顿,想了想,就对我暖暖一笑,又坐了回去。可身后那道炙热的视线直到门帘放下,仿佛还紧紧地贴附在我身上,至于另一道……我微用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一旁的丫头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敢多问,只是伺候着我躺好,又放下了帘子。
就听着屋外的德妃让那拉氏她们去另一旁的耳室先回避一下。虽然这是规矩,可经过方才那一阵,我隐隐觉得德妃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一个跟我来之前完全不同的决定,方才那拉氏的表情也说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这决定对于我而言,是好是坏罢了。
听着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过,想必那拉氏她们已经都退下了,不管她们心里怎么想,显而易见的是德妃不想让她们知道看诊的结果。
“臣,林德清给德主子、四爷、十三爷请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些耳生,过了这么些年,想必太医院的医正也换过好几茬儿了。
“林太医,快请起,这也有些日子不见了,上次你开的方子我都照服了,感觉好多了。”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那林太医忙自谦了两句。德妃笑说,“既然这样,你就先去诊脉吧,有什么结果,立刻来告诉我。”说完就使唤人带他进来给我诊脉。
丫头们把我的手从帘帐里拿了出来,又用帕子盖了,这才有几只手指轻轻地按在了我的脉络上。我心里也不免有了几分紧张,只听林太医在帐外恭敬地笑说:“夫人不要紧张,放松才好,不然脉象乱了,臣下不好诊治。”
我忙深呼吸了两下,稳定了一下,轻声说:“那麻烦您了。”林太医忙道不敢,又细细地切起脉来。我仰望着帐顶,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九九乘法表,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这么诊了一会,林太医又要求换只手。一番折腾之后,太医大人又细细地号了一遍脉。就在我不知道背了几遍九九八十一的时候,他突然收了手。我心猛跳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任凭丫头们把我的袖口挽好,又放回了帐里。
耳听着林太医的脚步声往正屋走去,我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只听他刚说了一句:“回娘娘的话……”
“林太医!”德妃轻喝了一声,那屋里立刻没了声音,我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再用力竖的话,恐怕就会掉下来了,可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算了,不想了,爱谁谁吧……摊开了手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心里拼命地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可滑过脑海的还是……
“刷”的一声,帘帐突然被扯了开来,日头一下子照了进来。我眼前一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怎么回事儿……”话还没说完,人已被一股大力拉进了一个怀抱中,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挣扎,可那熟悉的体味立刻就飘入了鼻中。我手一顿,顾不得被晃得金星乱冒的眼,忙抱住了胤祥,只感觉到他的头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颈窝,“胤祥,怎么了,你……”我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一股热流正顺着我的脖颈淌了下来……
我顿了顿,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胤祥的背部,他却只是密密地拢着我,头埋在我肩膀也不说话。我心里隐隐地猜到了是为什么,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有一种好像突然中了大奖,却被告知在这段时间,中了奖要拿百分之九十去交税的感觉。时机好像不太对。
屋里的气氛却很安逸,只有一个自鸣钟发出“咔嗒咔嗒”的摇摆声,窗外的阳光薄薄的洒了进来,外屋也是一声不闻。我也不想说什么,只觉得上次这样拍抚着胤祥的时候,好像还是十几年前,他跟人干架的那个夜晚,那晚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就是全部吧,想到这儿不由得心里一阵温暖。
感觉着胤祥好像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却还是不抬头,我不禁猜测着他是不是因为方才太过激动而不好意思抬头看我,可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我的肩膀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我翻了翻眼皮,笑说:“你最好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也不枉费我温柔地拍了你这么久。”
胤祥“哧”地一笑,一股热气直直地喷进了我脖领子,我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他顺势抬起了头,手略微放松却依然环着我,笑问了一句:“要不是好事儿,你又怎样呢?”
我装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还好,虽然眼圈有些微红,但眼里的神采却是我从没见过的,有着满足,有着喜悦,还有着更多的骄傲。我心里不禁叹息了一声,我们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却没有这样骄傲的感觉,也许一个再出色的男人终还是需要儿女来证明他的“骄傲”吧,至少在这个朝代……
虽然心里各种念头儿翻搅着,我嘴里却只是笑着说:“要是不好,那就捶,虽然拍了半天已经有些累了,但这点子力气还是有的。”胤祥咧嘴一笑,没说话,只是又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我来。
被他看得有些毛,我咽了口干沫,刚要张口,胤祥突然伸长了手臂,一只大手就那么轻轻地覆在了我的腹部。感觉好像暖暖的,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他凑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两个月了。”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心头,烫得仿佛心都疼了,眼泪却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虽然方才已经猜到了,可现在亲耳听到,感觉是那么的不同。我不想哭,却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变成了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淌着。胤祥拿手帕子擦了又擦,见还是止不住,干脆将手帕扔到一边儿,反过手来轻拍着我,嘴里又习惯性地开始嘟哝着一些言不及义的安慰之语。
泪眼蒙眬中,看着胤祥温柔的脸,温暖的眼,还有那轻柔的拍抚,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么多的眼泪,是在替他流着。这么多年,胤祥心里一定有太多哭不出来,又不能哭的眼泪了吧……
当我在胤祥的肩头开始打嗝的时候,他的外衣已经被我的眼泪浸透了,有多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放纵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也变成了一种奢侈。
一块手帕递了过来,看着胤祥的笑脸,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抹了抹脸,又擤了擤鼻涕。
胤祥低笑着问了一句:“要不要洗把脸?”
我忙摇了摇头,“不要,叫人笑话。”他轻笑了两声,也没再坚持。哭过之后,心里也清爽了起来,眼下能想到的问题立刻冒了出来,我忍不住转头往外屋看了一眼。
没等我说话,胤祥已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放心,娘娘既肯在她屋里找太医来诊脉,心里自然有数儿,更何况,原本叫的不是这个太医。”我一怔,转过眼来看向胤祥,他翘了翘嘴角儿,眼里闪过了些什么,又低声说,“方才娘娘见你吐得这样厉害,就打发了人,专门请的这个太医来,这姓林的做了医正,可是四哥保举的。”
“唔——”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一时间也想不清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或者说不想去深想。
“嗯哼!”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我立刻就听出是德妃的声音,虽然她一直都有痰症,但这声听起来实在是刻意无比。
胤祥也站起身来,对我做了个安抚的眼神,我点了点头,他转身往屋外走去。听着屋外传来了低声交谈的声音,我也没有刻意去听,心里头已压了太多的事儿,不想再去猜东想西的,眼神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吗……
门口帘子一动,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我没抬头,只是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心知肚明德妃一定会跟我说些什么的。一抹冷笑情不自禁地浮上了嘴角儿,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定了定神,才以一种可以称之为毅然的表情抬起头来向她看去……
一双乌眸却正正地撞进了我的视线,“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四爷踱了两步,负手站立在了窗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眼光又落回了我的脸上,冷静的眼,平淡的脸,被遮挡住的日光,在他脸上折射下了不明的阴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的思绪仿佛并不在眼前,而是飘摇在一个我已无法触及的地方。
屋里安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低垂下眼睫,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去与他对视。四爷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就像一道膝上的伤口,不论表面的皮肤看起来恢复得有多平滑,可一遇到阴天下雨或疲劳的时候,内在的伤处总是会隐隐作痛,而且会这样伴随一生。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移,离床榻不远处,四爷的身影被拉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识地盯着那道影子,看着它被拉得越来越长,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太医嘱咐过了,你要多休息。”四爷那冷静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微微偏了脸,不想去看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儿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身子太虚,心血太亏,太医已开了方子出来,切记按时服用……”听着四爷干巴巴地转述,我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这是一种告别,以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感觉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儿,这些泛泛的医嘱,不论谁来告诉我也用不着四爷他亲自……思绪翻转间,也不知道他说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立在窗边的四爷,这才发现他已停了口。光影摇曳间,四爷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想看清楚。
四爷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身后的原被挡住的日光一下子刺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猛地受了刺激,只觉得一些光点不停地在眼前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
我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可满眼的光影却让四爷的表情在我眼中依然模糊,恍惚中只看到了一双仿佛如海浪拍岸般翻腾着万千情绪的眸子。隐约间一只修长的手抬了起来,微张的手指隔着空气顺着我脸部的轮廓,缓缓地滑了下去,一瞬间,我仿佛感觉那冰凉的手指,就在我颊边掠过……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前的图像仿佛是被拍打过的电视机,嘈杂的雪花一下子变得万分清晰。四爷看向门外的眼,以及那淡淡的表情,都清楚地定格在我眼中,而方才那样的火热情绪好像从没出现过似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耳边却传来一句再淡漠不过的吩咐:“不管怎样,你好自为之吧。”
我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四爷已转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门帘,却半截停住了,“我定会……”四爷突然极低地喃语了一句什么。一个念头突然电光火石般地劈进我心里,尽管脑子里还有些混乱,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嘴里恭敬却也淡漠地说了一声:“谢四爷关心,鱼宁恭送四爷。”声音清晰稳定。
四爷背脊硬了硬,微微地侧了头,却终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一掀帘子迈步走了出去。
门帘儿飘落的瞬间,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单薄的身影儿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得仿佛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四爷出来,她作势要站起身来,四爷向她走了过去。
屋外传来了关门的声音,显然德妃和四爷离开了这间屋子,也许他们之间的交谈不想再让我听到吧。愣愣地看了会儿不再飘动的帘子,我缓缓地调回了眼光,一时间只觉得方才四爷那仿佛火热的眼光和冰冷的话语,不停在我胃中翻搅,刚想靠回软垫,突然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挺着背脊,伸手先去后背揉了揉,这才再靠了回去。
我闭上了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走马灯般从脑海中滑过,德妃、那拉氏、胤祥,还有四爷……看起来德妃原本对我是有什么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爷显然也猜到了什么,不然就不会有瑞宽那句我没有听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来的“喜讯”,显而易见地打破了某种平衡,而德妃也改变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头漂泊的那几年,因为我身体虚弱,经期不准,福婶儿曾请了两个大夫来给我看诊,虽然是乡野大夫,但他们的答案基本趋于一致,那就是我的体质极寒,天生的气血不足,总之一句话,不太容易受孕。
这些话的前半部分,以前来给我看诊的太医们都曾说过,可那最后一句,却从没传进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脸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而四爷又和德妃做了什么样的承诺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想着四爷方才那奇怪的表现,我之前那种感觉越发地强烈起来,以后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他了,方才他进来说那些没什么意义的话,仿佛就是一个告别,一个在德妃监督下的告别。
眼底不禁一阵酸涩,很热,却没有半滴泪水流出来,只是觉得眼角儿涨涨的……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今天我和四爷进行了相识以来语气最冷漠距离最遥远的一次谈话,但是却感觉彼此的了解从没有这样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现与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时之所以会打断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气出来,真想把所有压在心头的沉重,一股脑地倾泻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梁,突然觉得身下有些硌,到垫子下摸了摸,这才发现是一面小小的铜镜,不晓得什么时候被落在了这里。
顺手抽了出来,枝叶繁复的花纹覆盖了整个镜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识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那个风月宝鉴,不知道会不会照个骷髅头出来,“嗤——”我轻哼了一声,好笑地摇了摇头。
一张虽有些模糊却很淡漠的脸孔映了出来,我不禁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像一个人,也是那样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么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镜子放了下来,只觉得心里堵得要命,原来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现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脑子里仿佛被压了块腌菜的石头,冰冷沉重却什么也不能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觉得不对,拿开手张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门边看着我。
静静对视了一会儿,胤祥突然咧开嘴冲我做了个鬼脸儿,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刚要说话,却看见胤祥的眼神转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握着的铜镜中,却闪烁着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紧了镜子。
“呼——”我轻嘘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镜子,抬起头对一直盯着我的胤祥笑说,“我想回家,现在可以了吗?”
胤祥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来,我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件貂皮外氅。他弯下腰帮我将外氅裹紧,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这才对我笑说:“放心吧,娘娘说,让你回家好好休养,一切有她。”他对我眨了眨眼,又低声说,“别担心。”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我疲惫不已,我现在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唯一让我感觉温暖的……
胤祥抱了我刚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睁眼看向他,胤祥却往床上看了一眼,转眼笑问我:“那镜子,你不要了?”我一顿,眼光不禁转到了那面镜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过……
我摇了摇头,“不要了。”我顿了顿,清晰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本来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只笑了笑,“这屋里,除了你,没什么是我的。”
胤祥闻言一怔,“哈哈——”接着就放声大笑,我的耳朵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无比熟悉的震动。胤祥低下头来,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彩,他低声说了一句,“咱们回家。”
我点了点头,“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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