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当他把我拖回车上,扔到后排座位上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冷。雪水浸泡着我的脚,寒冷从下至上,控制我整个身体。我的牙齿不停地打颤,过度的恐惧过去之后,我的听觉视觉嗅觉好像都统统失去了,只余一个寒冷的灵魂,可怜地等待复原和重建。
他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把大衣脱下来,给我披上。他把我僵硬的腿抬起来,命令我说:“把鞋脱掉!”
事实上,我根本动弹不了。是他一把扯掉了我的球鞋,扯掉了粘在我脚上的早已湿透的白色球袜,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干的大毛巾,替我擦干我的双脚,再用毛巾把它们一层层地裹了起来。
我从没在男生面前光过我的脚,但在剧烈的寒冷面前,羞耻占了下风。我很顺从地让他替我做完这一切,直到我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
我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是阿南,他终于联系我了!
还没等他说话,我冲着电话就大喊:“你去哪里了?”毋庸置疑,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在我只说了五个字,才不至于在他的面前太穿帮。
“手机没电了。”他说,“雪太大,我没回得去。刚到朋友家住下,才把电充上,那么多短信,你一定担心我了吧。”
“是。”我一颗心回归原位,努力发出一个正常的音回应他。
他没事,真好,他没事。
“你在哪里呢?”阿南问我。
“宿舍呢。”我想了半天,还是选择了撒谎。
“那就快睡吧。”他吩咐我,“这两天天气恶劣,就待在学校,不要乱跑。”
“嗯。”我说。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他隔着电话,很郑重地跟我道歉。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我真是神经病,他怎么会有事?
我跟他仓促地说了声再见,仓促地挂掉电话,然后,我抱住自己,把头埋进胳膊里,继续哭。
“喂!”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你有完没完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停止抽泣,低着头把手机放回口袋,不让他看到我的狼狈样,支吾着说:“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他却伸手用力抬起我的下巴,逼我面对着他,用好奇的眼光研究了我的脸半天后说道:“我很想知道,被刀逼着都不会哭的马小卓,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他看得我非常不好意思,脸上的红潮也悄悄地泛起。但我没有试图去挣脱他,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反抗,他一定会做出更出格的行动。于是,我索性抬起眼睛跟他对视。于安朵说得一点也没错,火焰,是的,火焰,就在那样的注视下,寒冷从我的身体里撤退,我竟有了要出汗的感觉。
他紧紧地捏着我的下巴,不放开我,问我说:“你刚才搞得那么紧张,就是怕你爸爸出事吗?”
“嗯。”我说。
“你可真有意思。”他的语气里竟是取笑的回气。
我反问他:“如果是你的家人,难道你不担心吗?”
“哈哈。”他笑,终于放开我,然后说,“你错了,我从六岁那一年起,就每天都想着该如何杀掉我父亲。”
我无语。
“算了!”他的坏脾气不知道从哪里就冒了出来,“像你这样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我可不指望你能听得懂我的鬼话!奶奶的,这路堵得,车都动不了!烦!”
说完,他身子靠后,脚狠狠地踢了前面的座位一下,手臂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他不理我正好,我也学他,闭上了我的眼睛。我真的累了,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就让我好好地睡一觉吧。我讨厌雪,讨厌提起过去,讨厌别人动不动就发的乱脾气。可是,他却不让我安宁,伸出手掌,大力拍我的脸颊说:“不许睡,你没听说过吗,就这样在车里睡着,会死掉的!”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就去捂他的嘴,我讨厌他动不动就提“死”这个字。
“你很怕这个字是吗?”他又一次猜中我的心,不过他握住我的手,靠我近一些,对我说,“太枯燥是会睡着,不如我们来讲笑话吧,我先讲啊。”
没等我表示反对意见,他已经讲了起来:“我来讲一个冷笑话,有个包子,他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饿了,然后,他就把自己吃掉了。”
讲完后,他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没笑。
“切!”他有些失败地说,“好吧,到你了。”
遗憾,我不会讲笑话。我所知道的,只是语数外,理化生。于是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看着他。
“好吧,我继续。”他还我一个比我还无奈的表情,继续往下讲,“有一只企鹅很无聊,就拔自己的毛打发时间,后来终于拔掉了最后一根毛。这个时候它忽然说,啊呀,好冷啊,脚都冻坏了。”
我看着他,他忽然举起左手说:“我发誓不是讽刺你。”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得意起来,“接下来给你来个重量级的,笑话加脑筋急转弯,请问马小卓同学,一只兔子和一只跑得很快的乌龟赛跑,谁赢?”
我答:“兔子!”
“错!”他敲我头一下,“你上课听讲一定不认真,答案是乌龟。前面有说是一只跑得很快的乌龟,跑得很很快,难道你没听见吗?”
噢,真是讨厌。
“好吧,我们继续,兔子不甘心,又和一只戴了墨镜的乌龟比赛跑步,请问这次是谁赢呢?”
这回我认真想了一下,谨慎地答:“还是……兔子吧。”
“错!”他又用力敲我的头一下,“那只乌龟把墨镜一摘,耶!又是刚才那只跑得很快的乌龟!”
我无语了,但被他敲过的头真的很疼。于是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不许再敲头了,很疼的,听到没有。”
“好吧。”他说,“答最后一题,错了我也不敲了,保证不敲了。”
“兔子还是企鹅呀?”我觉得我都快被他弄疯了。
“不是,这次是一只狼。”他挠了挠他的头,语速放得很慢,“是这样的,有一只狼,爱上了一只羊,他就跟自己说,不能爱啊,不能爱啊,不般配啊,不能害人,哦不是,不能害羊啊。可是,你知道怎么着,那个羊却在一个下雪天自己跑到狼的车上来了,你说狼该怎么办呢?”
“你放屁!”这回是我伸出手去打他,我打得很重,敲得他的头砰砰作响。他一面躲闪一面惊讶地说:“原来羊也骂粗话?”
他不知道,在四川,这样骂人是很常见的,并不能叫做粗话。
“狗屎。”我又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我的词典里,也就这两个词最具有杀伤力,索性全送给他拉倒。
“败给你了。”他睁大眼睛看了我半天,然后捏住我的手,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息事宁人地对我说,“好吧,羊小姐,我看你真是累得不行了,允许你睡会儿。等天亮了,哥哥带你去看日出。”
车里的暖气越来越足,我的睡意也越来越强,当他终于停止他的聒噪以后,好像只是一秒之间,我就跌进了梦境。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安稳的睡眠,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全身滚烫,烫得像是被什么绑住了,绑得很紧,丝毫也不能动弹。我睁不开我的眼睛,只听到我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他好像把我抱了起来,在喂我喝水,我好像还听到他在骂我:“马小羊,这就是你逞能的后果。”
我很想跟他说,我叫马卓,不叫马小卓,更不叫马小羊,如果他以后再敢乱给我起名字我就要打爆他的头!但可惜的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估计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我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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