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我讨厌天亮。
我讨厌医院。
但是,天总要亮,而医院,也是一个我不得不常常来的鬼地方。
小绿的男朋友抓着他的头发,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都是从安徽农村来上海打工的,小绿在这家酒吧做服务员,他在一个饭店做厨师。我吃过他烧的菜,差强人意。不过他人真不错,对小绿好得没话讲,晚上的事他并不知晓来龙去脉,我也不打算将详情告诉他。
然而,小绿失血过多,需要手术。手术就意味着钱,很多很多的钱。
更重要的是,小绿的男朋友告诉我,小绿的母亲也正在上海治病,就住在这所医院,他们的钱已经用光了,真是祸不单行山穷水尽。
“行了。”我对小绿的男朋友说,“我去想办法,你在这里等我。”
我用我口袋里最后的二十四块钱打车到了和平饭店。早上七点不到,这座古老的饭店在晨曦中散发着让你不敢小瞧的贵族气息。我先看到那辆奥迪,然后看到小凡拖着笨重的行李出来,后面跟着的人是蒋皎,她戴了帽子,墨镜,见到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许帅!”小凡放下行李,夸张地喊,“你怎么在这里,你难道在这里站了一夜?”
我不说话。
蒋皎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她的墨镜没有拿下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小凡知趣地让开了。
“要走了吗?”我问。
“是。”她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说吧。”
我有些艰难地说:“借我点钱。”
“多少?”
“一万。”
她并不显得惊讶,“坐车里去吧。”蒋皎说,“我还有话跟你说。”
我依然和她一起坐进了奥迪车的后座。她招手让小凡过来,低声对她说:“拿一万块钱现金给我。”小凡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万块钱,递到蒋皎的手里。
蒋皎对小凡和司机说:“你们先到酒店大堂等我,我有点事情要谈。”
等她们都走了,蒋皎拉过我的手掌,把一万块钱放到我手里。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因为她甚至都不问我借钱来做些什么。
“不是白拿的。”蒋皎说。
“好吧。”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讲条件。”
蒋皎轻轻地笑了一下:“许公子的记性未免也太差了点吧。”
“说吧。”我说。
“陪我去北京玩几天,这笔钱我不问你用来做什么,你也不必还了。”
“那成什么了?”我说。
“想成什么,就成什么!”她终于把墨镜取了,看着我说:“答应不答应,随便你。”她居然画了绿色的眼影,看得我非常的不爽。
这个老狐狸一般的女人!
我微笑着说:“答应。不过,你得先送我去别的地方一趟。”
“没问题。”她说,“如果误了飞机,我们可以坐下一班,只要许帅愿意,什么都好商量。”
车子开到了医院的门口,我打电话让小绿的男朋友出来,把一万块钱塞到他手里,让他好好照顾小绿,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发短消息,因为我有事要离开上海几天。
“你去哪里?”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
我的答案肯定让他觉得奇怪。于是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拿着钱急匆匆地跑到医院里面去了。跑了几步,他又跑回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走是对的,小绿让我跟你说,那帮人不是好惹的,让你在外面躲一躲。我们也不打算告了,等出院后,就回老家去。”
我呼出一口气,拍拍他:“替我谢谢小绿。”
“没事。”他无奈地摇摇头说,“是祸躲不过。”
我极度郁闷地回到奥迪车上。蒋皎把头靠过来,放到我的肩上。我承受着这不甘不愿的重量,在车子开往浦东机场的路上睡着了。那是一次相当短暂的睡眠,我梦到一只猫,那只猫巨大无比,全身长满了雪白的毛,瞪着大而圆的眼睛看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给吓醒了。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蒋皎,她正看着我,眼睛像极了梦里的那只猫,轻声对我说:“许帅,你的身份证呢,呆会儿到了机场,要用来买机票。”
不知道为何,我身上的冷汗没出息地层层直冒。
“没带。”我如释重负地说。
“那你放哪儿了?”她的语气依然温柔,“没关系,我们去拿就是。”
“哦。”我把手伸向口袋,那里有个薄薄的钱包,我认命地把身份证从里面拿出来,交给蒋皎,“我想起来了,它在我身上来着。”
蒋皎笑着接过它,把它递给了前座的小凡。
那个动作对我而言仿佛是种不详的预兆,我交出那张黑白的卡片,随之交出去的是不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比如,自尊,自信,自爱,自强,自立……它们从我的个性里被活生生地抽离,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地挨个倒塌,迅疾,无可挽救的悲凉。
飞往北京的飞机是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头等舱里,只有我和蒋皎两个人。小凡去了经济舱。以前每年暑假,爸妈都会带我出去旅行,飞机我是坐过不少次的,但头等舱是第一次,空中小姐的笑容像糖一样地甜,送完饮料送蛋糕,忙得一下也不歇。也许是累了,蒋皎一上飞机就闭上眼休息,我顺手拿起当天的报纸,娱乐版的头版头条:“蒋雅希人气不敌新人夏米米,香港身份遭质疑,泪洒上海记者会。”旁边还配有一张蒋皎掩面哭泣的照片。
我看了看蒋皎,她依然闭着眼睛。
我把报纸悄悄地合了起来。
蒋皎忽然睁开眼,她按铃叫来了空中小姐,用一种很凶的口气命令道:“给我把今天的报纸全部收起来!我一张也不要看到!”
漂亮的空姐显然早就认出了她。微笑着点头:“好的,蒋小姐。”然后,她利落地收走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所有的报纸。
蒋皎用手按住太阳穴。对我说:“我头痛。”
“那就休息吧。”我说,“停止思想。”
她从她随身携带的LV小包里拿出一瓶药来,倒出几颗黄色的药粒,小小的。就着可乐吞下了它们。
“是什么?”我问她。
她笑了一下,没说话,很快就睡着了。
我翻了一会儿杂志,也睡着了。我又梦到了那只猫,硕大无比,雪白的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抬起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飞了它。它凄厉地叫着,在空中翻滚,雪疯狂地下下来,将它淹没。它埋入雪地,不见了。我刚松口气,雪地里却慢慢渗出殷红的血来,如鬼魅一样挥之不去。
“小绿!”我想喊,喉咙里却出不了声音。我没法忘记那个女孩胸口插着刀的样子,那个看上去跟我好像毫无关系的女孩,她竟然会在那一瞬间做出那样的选择。我的一生,注定这样负负债累累。
那只可恶的猫从此占领我的梦。很久以后,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远离一种你不愿意的生活,猫就会离开你,你试试。”
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心理医生所说的话,事实上,当我高兴的时候,我可以做任何人的心理医生。但我还是依赖她,至少,她听我说话的时候让我觉得轻松。不管我说什么,她一向都用那么真诚的眼光看着我。
她让我安定。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人生一场戏接着一场戏,只要上了台,在戏没演完之前,谁都别想下台。否则,你必将因此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信?你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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