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乃清修之地,衣食住行,样样都不适合林钰养伤,是以当日她便跟着锦衣卫下了山。
然而山路湿泞,马车难行,王月英年事又高,便只好留在寺中,等过些日天晴了再做打算。
王月英与李鹤鸣相谈之事林钰并不知情,她见了李鹤鸣,仍是恭恭敬敬唤一声“李大人”,道一句“有劳”。
她下山时依旧骑的马,但这回没与李鹤鸣同骑,而是由泽兰牵的马。
林钰体弱,做她的贴身侍女,少不了需要使力气的时候,是以泽兰与寻常侍女不同,是习过武的练家子。
拳脚功夫学得半精,勉强能入眼,不过身体结实,便是一般的男人都没她四肢强健。
下山时,最前方何三领着锦衣卫开路,后面泽兰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马与林钰并行,李鹤鸣骑马落在最后,恰好将前方正悄声说密话的主仆收入眼底。
林钰披着雪白的薄绒氅,一双浅碧色绣鞋自裙下露出个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抱着只小手炉。
雨声响,主仆二人的声音压得低,饶是耳尖的李鹤鸣也听不太清两人在说什么。
两人说了一会儿,雨声渐渐弱下去,李鹤鸣听见林钰小声问了一句:“莫不是听错了?”
泽兰正说及兴起,压根没注意到这低弱的雨声,笃定道:“文竹都说我生了双了不得的狗耳朵,我怎会听错,那位锦衣卫大人当时定然在和李大人聊教坊司的姑娘!还说上次见过!”
林钰听罢,蹙着眉心,将信将疑地抬高伞檐,扭过头悄悄看了看身后的李鹤鸣。
她记得,徐青引说他有位心爱的姑娘,莫不是教坊司里哪位罪臣之女。
她这一眼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不料恰对上李鹤鸣看向她的视线。
他双目如鹰,好似听见了她们在说什么似的。
泽兰见此,忙伸手将林钰拉回了头,急道:“你别看啊小姐,你这样看李大人都知道我们在提他了!”
林钰的身体被暖炉捂得发热,脑子却昏得厉害,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抿了下唇,微微弯下腰小声问泽兰:“那怎么办?”
泽兰呆呆摇头:“不知道。”
她有些后怕地道:“李大人如果猜到了我们在说他坏话,会找小姐你的麻烦吗?”
林钰听见这话半分不乐意,她坐直身与泽兰拉开距离,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认真道:“分明是你要拉着我说他坏话,为何是找我麻烦?”
泽兰被林钰梗得说不出话,瞪直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是小姐你说想听小秘密的!”
林钰不肯认,她将手背贴上暖炉,轻声道:“你若告诉我是他的小秘密,我就不听了。”
身后的李鹤鸣听见这话,撩起眼皮凉凉看了林钰的背影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日色渐晚,等一行人行至山脚,雨也停了下来。
当李鹤鸣远远见到山下来接林钰的人,才明白过来王月英为何那般情急地请求他保密林钰失踪之事。
山脚除了面色焦急等着的林靖,还有一个身姿颀长、容貌俊逸的少年——礼部侍郎家的三子,杨今明。
正是此前李鹤鸣在山中质问林钰是否是她找好的下家。
杨今明年纪轻,比林钰还小两岁,今年才十六。
当年林郑清大寿,林钰隔着屏风抚了一曲《良宵引》为林郑清贺寿,屏风后身影曼妙绰约,十四岁的少年一见倾心,当时心头便种下了情根。
可惜少年情窦初开得太晚,那时的林钰已和李鹤鸣定了亲事,杨今明只能将这份情意珍藏于心。
两年过去,少年的情根不仅没枯死,反而在听说林家退了与李鹤鸣的亲事后,枯木逢春般又活了过来。
精神抖擞,比起李鹤鸣这棺材脸朝气了不是一星半点。
晚秋天寒,林靖已在这山底站了快两个时辰,他出门出得急,酒囊水袋一律未拿,眼下焦得口干舌燥,看着身边杵着个杨今明就心闷。
尤其这小子还明晃晃地打着他妹妹的注意。
杨今明在大理寺拜了大理寺卿秦老为师,每日除了办案就是办案,许是在大理寺呆久了,杨今明的性格比同龄人要稳重些。
但十六岁的年纪,能稳到哪儿去?
林靖并不喜欢杨今明,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因他太年轻。年轻气就浮,沉不住心,不适合林钰。
林钰身子骨弱,得找个年长几岁、会疼人的来照顾她。
杨今明这样的做朋友可以,但若当妹夫,是万般入不了林靖的眼。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钰的婚事林靖说了不算,得由林郑清和王月英做主。
王月英倒很属意杨今明,有意与杨家结亲。
杨家家世不敌林家,杨今明又一心爱慕林钰,林钰若下嫁过去,有娘家撑腰,总不会受累。
但在这事儿上,林靖不管王月英怎么想,他瞥了眼目不转睛盯着山路的杨今明一眼,道:“天都快黑了,杨公子再不归家,令堂可要着急了。”
这话说得杨今明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赶人之意溢于言表。
但杨今明并不生气,他双手抱臂站在马前,信口胡诌:“今日山间雾气浓郁,山上怕是在下雨,难得美景,我多看几眼,等雾散了就走。”
山间白茫茫一片,压得满山绿林抬不起头,就是等到明早,这雾怕都散不了。
他借口倒找得好,连陪着林靖在这儿过夜等人的理由都有了,是铁了心要见林钰一眼。
林靖心烦地背过身,只恨此前在街上撞见杨今明那会儿他问自己去哪儿时,自己怎么就脱口答了他“去灵云山脚接家母与小妹”。
他若口严些,此刻也不必看他在这儿碍眼。
正烦着,几道若隐若现的人影渐渐出现在山脚的雾气中。
杨今明放下手臂眯眼看去,嘴角扬起一抹笑,道:“来了!”
林靖忙回过头,就见一身飞鱼服的何三骑着马带头从雾中行了出来。
山间雾气如烟,道路湿滑,寻常人莫说下山,便是路怕都会走岔。杨今明赞叹道:“听闻锦衣卫追踪觅影之术出神入化,今日倒是长了见识。我还以为他们得迷上一阵呢。”
林靖没理会,直接撇下他大步迎了上去。
杨今明看见马上披着白绒氅的林钰,脚下动了动,也想跟着上前,但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
“小妹!”林靖见只林钰一人,问道:“怎么就你一人,母亲呢?”
他说着,还看了林钰身后的李鹤鸣一眼。
林钰回道:“山路难行,母亲又不便骑马,等雨停了,母亲再乘马车下山。”
“如此也好。”林靖说着,伸手去扶林钰:“来,阿兄赶了马车,马颠着难受,乘车回去。”
李鹤鸣见林靖大大咧咧就要把人从马上薅下来,出声提醒了句:“林大人当心,她伤了腿。”
林靖一愣,林钰怕他担心,忙道:“不碍事,只是磕伤了膝盖,没伤到骨头,将养一阵便好了。”
她倒把那日李鹤鸣说的话字字都记在了心上,李鹤鸣听罢,抬眸多看了她一眼。
林靖没注意到这一眼,林钰也没注意,只有不远处的杨今明将这一眼看了个清楚。
少年皱了下眉,敏锐地察觉到李鹤鸣这眼神有些不对劲。
林钰还在编谎向林靖解释这伤是如何摔的,她柔声道:“这两日山上落了雨,我回禅房时不小心踩空了台阶,便摔了一跤,不妨事的。”
她话说得慢,像是怕自己说快了,遗漏了什么叫人听出不对劲来。
她在人前哄骗自己的亲哥哥不心虚,但身后跟着个知她在撒谎的李鹤鸣却叫她有些紧张,是以她说着说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眼眸对上她的视线,李鹤鸣沉默着,并没出声拆穿她。
林钰怪自己多想,他那性子,显然并非爱嚼口舌之人。
林靖不知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但这莫名的一眼落在他眼里却有点变味。
他皱了下眉,看了二人一眼,心道:瞧李鹤鸣干什么?难不成二人又牵扯上了。
他压低声音在林钰耳边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可记清了。”
林钰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阿兄你又胡猜!”
林靖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李鹤鸣从灵云寺带回了林钰,林靖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必然不会在这时候找李鹤鸣的不快。
他拱手朝李鹤鸣认真地拜了一礼:“多谢李大人护送小妹下山,林某感激不尽,必让人登门致谢。”
李鹤鸣对他的态度依旧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说着一拉缰绳:“李某尚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说着直接驾马离开了。
行过杨今明身旁时,李鹤鸣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杨今明也没什么表情地抬眸看着他。
四目相对,杨今明站直身,道了声:“李大人。”
李鹤鸣的目光从他年轻稍带稚气的面容上扫过,没应声,直接骑马经过了他。
杨今明的心思李鹤鸣不会看不清楚,但他并没把杨今明放在眼里,理由和林靖心中所想的一样。
杨今明太年轻。
大明男子十八才可婚配,杨今明若想娶林钰,便得白白让她再蹉跎两年。
女子年华何其珍贵,春花一般的年纪,哪能就这么守着新树结果似的等他慢慢长大。
况且李鹤鸣心里很清楚,林钰并不喜欢乳臭未干的少年人。
当初林家退亲之后,李鹤鸣并没有坐以待毙,背地里找人仔细查过缘由。
他心高气傲,断不能忍受林家无缘无故废了这门亲事,有好一阵子都派锦衣卫的人手日夜盯着林府。
林家接见了什么客人,拜访了哪位官员,手下的人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他。而林钰出门在外的一举一动他更是知晓的清清楚楚。
林钰那时爱上看话本,每回出门都会偷偷摸摸买好些话本子回去读。有时候她亲自去,有时候让她的侍女去。
她上午买,下午那些情情爱爱的本子便会呈至李鹤鸣的桌案上。
他公务繁忙,没时间细看这些东西,翻看了几页,便把书扔给了手下的人。
从前罪臣勾结,有过以坊间书本传递讯息的事例,是以他手下的锦衣卫误以为这些看似由酸儒书生写成的话本里实则藏了不为人知的讯息,读得尤为认真,阅后还提炼出书中内容写作呈文递了上来。
有几个想巴结他的甚至多花了几分功夫将坊间传阅甚广的话本一并集纳了送到他案前。
话本里,男女身份千变万化,人鬼妖怪样样俱全。
但林钰买回去的书却有一点从未变过,那便是书中的男人大都过了正当婚配的年纪,多是成熟稳重之辈,没几个十六七八岁的少年人。
李鹤鸣难得以权谋私一回,却没查出林家退亲的头绪,只查到这点没用的东西。
查案查成这样,真是难为他坐在北镇抚使的位置上。
后来公务忙起来,他也就撤了监视林府的人。只是那些书现在还用箱子装好了,放在他的书房中,足足装了大半箱。
每看一眼,都好似在诉说他的无能。
亲也退了,缘由也查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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