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已经做好了硬抢的准备,何不直接攻上来?”檀真淡声道。
明安手掌向下,五指曲起仿佛鹰爪,指尖流淌着朦胧的玉色光泽,转眼间就对着檀真的胸膛掏去。他的动作太快,几乎在空气中留下一串残影,檀真堪堪后仰避过,面上只觉一股热风袭来。
檀真以手腕格挡住他的小臂,右手运起力道,绵柔而不容抗拒地将他推了出去,震得明安桡骨发麻,发出断裂般的尖叫。就在这一推一拉的空隙里,檀真同样捏起手刀扫向明安的咽喉。
明安再躲闪已经来不及,脚下横扫欲绊倒檀真,另一只手袭向檀真的眼睛。两个人的动作又狠又快,杀意锋芒毕露,但两人偏偏都同时收手了,豹子般敏捷地向后退去。
“看起来我们都很怕死。”明安低伏在地面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低声笑道,“我是为了看到我伟大事业拉开序幕的那一天,你又是为了什么?那个灯灵吗?”
“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想活着。”檀真道。
檀真缓缓站直了身体,满头青丝已经在刚刚的短短几瞬的打斗中散开了。他仰头让夜风拂开发丝,抬手飞快地在空气中画出一道符箓,画龙点睛一般在上面落下最后一笔。
符箓落成的刹那,炽烈明亮的火光对着明安喷射出去。
明安不躲不闪,像是要接下的不是杀气勃勃的雷火,而是一颗抛过来的篮球。他双手探出接下那捧火焰,像是感受不到直击灵魂的灼热,轻描淡写地将它抛到了身后的研究所上。
这一式和太极中的抱球非常相似,裴雪听也用过,但太极更偏向于体术,很少有能完美接下法术攻击的。但明安做来很自然,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火光点亮了漆黑的废弃研究所,连带着正中央挂着的那张画像的每一个细节也暴露在檀真眼前。
檀真却没有再犹豫,在明安化解这一招的时候欺身上前,翻腕露出匕首挥向明安的咽喉。明安劈手挡住他的攻势,一如方才檀真推开自己一样,推开了他。
明安没有留手,这一掌推在檀真的肩头,檀真只觉得自己整个肩胛骨都要碎了。那股邪火顺着痛觉无孔不入地钻进檀真的胸腔,檀真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一股铁锈味从肺部直冲上喉头。
“你在青铜棺里躺着当活死人的时候,我可是日复一日地在演练今日这场对决。”明安逆着火光站在檀真面前,温暖的光晕却衬出了他眉眼的锋利,像是饮血的刃。
“你一点进步都没有,檀真。”
尖锐如兽爪的枯藤突然从地面下钻出来,灵活得如同蛇,不由分说地缠绕上了明安的四肢,死死地拖着他往下一拽。明安身上腾起的半透明火焰还未将枯藤烧尽,上一秒还喘息着吐出一口血的檀真忽然暴起,抬腿重重地扫在明安的脑袋上。
这一下,檀真分明听见了颈椎断裂的声响。
正常人挨上这一下,颈椎不断也得落个脑震荡,脑瓜子嗡嗡上半天。但明安就像感受不到似的,只是因为这突然的冲击踉跄了一下,随即反手抓紧了没烧干净的枯藤,反扑到檀真背上,试图用枯藤绞断他的脖子。
檀真一只手抓着明安探向他心口的手和枯藤,借力把明安过肩摔在了地面上。
这一次檀真看清楚了,明安的脸上现出了陶瓷般的裂痕。明安原地弹了起来,抓住檀真空门大开的须臾,一手捣向他的心口。
“你就是用这种禁术活了三千年?”檀真不得不双手架住了明安的攻击,明安的手像是烧红的烙铁,檀真几乎闻到了自己手上皮肉焦糊的气味,但低头一看又没有。
“很熟悉是不是?你的那些故人,安乐公主、琥珀都是靠这种禁术活下来的,不过琥珀的鬼瞳实在太邪门,受到的反噬更大……应该是魂飞魄散了吧?”明安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
檀真的瞳孔骤然一缩,心里某个地方传来开裂破碎的声音。他想起了和琥珀诀别的那个夜晚,琥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挽回二人,但自己没有回头,他实在是太失望了。
“我的事……是你告诉琥珀的?”檀真问出口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是啊。”明安轻飘飘地说,“这孩子心性不佳,你不该收下他。不过多亏了你收下他,他实在是很好用,足够强大,也足够愚蠢冲动。也就是那一次,我开始怀疑长明灯已经不在裴雪听身上。”
那双屡屡推动他的命运冲向悲剧转折的手,已然水落石出。
长明灯被安乐公主摔碎、楚氏皇族无休止的追杀、提灯天师之名的盛传、琥珀被引诱着一错再错,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明安的得意之作。他怎么能忍住在檀真面前不笑出来?
明安太熟悉、太了解檀真,以至于连檀真面对何种境况会做出的选择都了如指掌,算无遗策。
那双曾经牵过檀真的手,知道要往哪里捅檀真的弱点。
檀真愤怒之余,只觉得可悲可笑。
明安趁着檀真心神动摇之际,手指几不可察地向下一压。火海中掠出一道傀儡影子来,檀真下意识地回头推着傀儡的脖子将其掼碎在地上,却冷不防地将空门暴露在了明安面前。
心口一凉,檀真没有感觉到疼痛。
“檀真,你早就该死了。”明安满是裂痕的脸贴近檀真耳边,低语如西方神话中诱惑神之子堕入人间的蛇,“师父死了,大师兄和二师兄也死了,你不为他们报仇,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你知不知道师父的尸首把挂在菜市口没有人收,活活被晒干了。观看行刑的百姓辱他骂他,用臭鸡蛋菜叶子玷污他的尸身……呵,你怜世人疾苦,世人又曾怜悯过我们么?北蛮南下,伏尸百万,这不过是他们应得的!”
“怜过的。”
檀真口中吐出一口血沫,他抬起眼睫,浓密睫毛下的眼睛明亮如篝火。他猛地抓住了明安透过他胸腔的手,不假思索地向下折断,旋身将明安踢得飞了出去。
明安被他一脚踹在胸口,几个肋骨断了个干净。但他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伸手撑在地面上才不至于倒下的檀真。
“长明灯之火果然保住了你的命,换做正常人,现在已经因为心脏破裂死亡了。”明安方才一击尚未来得及取出长明灯的火焰,檀真心脏里燃烧着的灯火几乎把他的骨骼都烧成灰烬。
明安本能地畏惧那簇锤击着灵魂的炽烈火焰,没能握住。
“我到过很多地方,有很多人善待过我。”檀真捂着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艰难地说,“离开你们之后,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怜悯我的,是一个流落人间的神……天师遭此劫难,并非一人一国的错误,实在是时也,命也。我们不过洪流中挣扎的一只蝼蚁,被风暴无意扫到的一个角落罢了。”
——
老道士教会檀真的第一个道理,就是戒贪嗔痴怒。若逢劫难加身,此身痛苦,此心悲凉,当不想不念不听,视苦难如云烟。
“师父,我不明白。”年幼的檀真抬起头,满眼都是执拗,“难道别人伤害了我,我还要视而不见吗?三师兄说,‘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直?’。这样做,对于珍惜、爱护我的人来说多不公平?”
“檀真,师父不是要你原谅那些曾伤害你的人。但人生不过百余年,执着于伤痕和劫难,就看不见眼前的光明。若你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做了傻事,伤害了自己,才是叫疼你爱你的人痛不欲生。”
老道士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檀真的额头,像是已经预见了什么,“等你见过了更高的山,更广阔的海,生死在你眼里都不再会是了不得的烦恼。那时你便能真正视遭遇的一切不公、愤懑为无物。”
“既然那时我才能明白,为什么不等到那个时候再告诉我?”檀真不解道,“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明白,那些让我过不好的人,我也要他们不得安宁!”
老道士在他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心不静,当罚。”
——
“师兄,回头吧。”檀真的声音低哑,像是没了力气。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明安近乎癫狂地嘶吼道,“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我自己,我要大徵覆灭,要楚氏的每一点血脉不得好死,才能稍稍解我心头之恨!什么皇族、什么公卿,再大的权贵也要仰头看天!”
“我,就是天!”
“天师的新时代就要来了,厉鬼横行、妖魔乱世,还有谁敢不跪下来亲吻天师的脚面,恳求我们的庇护?还有谁敢看不起我们,驱逐、屠杀我们?!”
明安自说自话,仿佛揽镜对照、顾影自怜的绝世优伶,声情并茂地朗诵着疯狂的念白,像是要燃烧自己的心血演绎这最后一场戏。失去了庇护和倚仗之后,明安戴上千层面具,演过为楚氏复兴献策的军师,演过装神弄鬼、指点迷津的高人,却唯独没有再演过他自己。
一线割风般的银白从烈焰后的树林中抛出,疾风割劲草般劈向明安的面门。明安弹跳着迅速后退,才没被那把刀劈成两半。刀刃上浓重的血气和煞气,令明安也下意识地退避。
“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裴雪听提着那把线条修长凝练的刀,刀身似乎光滑如镜,她一路杀上来,也没有在刀刃上挂上一滴血,仍然雪亮如抛光的白银。
“再也没有天师会仅仅因为是天师而死。”裴雪听说,“但是今天你会死,你要为你手下沾染的血偿命。”
“你来干什么?”檀真虚弱地问。
“我当然要来,除了我,还有谁会豁出命来救你?”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将将砸落在扬起的尘埃里,裴雪听一个虎跳出去,和明安交上了手。明安方才和檀真打斗时断裂的肋骨、桡骨都在恢复,唯独被檀真心口长明灯烧毁的右手没能复原。
焦黑的指骨有力地抓住了刺向心口的刀刃,明安咬着牙,能感受到锋利的刀刃擦着骨头一点点向里推进的痛楚——他早已经不是肉体凡胎,寻常物理伤害并不能让他产生痛觉。
这把刀有问题。
“很意外?”
裴雪听弃刀后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在刀柄上,刀尖顷刻就穿透了明安的心口。裴雪听拧转刀柄,听见明安的胸腔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碎裂的声响。
“这是枭鸟骨骼炼制的刀,当然和那些凡铁不一样。”
枭鸟食腐肉而生,是“报死鸟”,总是追寻着死亡的脚步飞翔。
天眼张开,明安体内气息流转的方向在裴雪听眼中暴露无遗。明安整个胸腔都要被刀尖撕碎了,他却放手一搏,飞身踢向裴雪听的头。裴雪听抬臂挡下,反握住他的脚踝,试图把他拧翻在地。
然而明安的腿却忽然断开了!
他获得了片刻的自由,掌心里翻出一把小小的“掌心雷”!这把袖珍得能藏进女人纤细手掌中的枪,对着裴雪听喷吐出一道火光!
身后的檀真心脏骤停,下意识地扑上去按下了裴雪听。
“你以为你还是灯灵吗?人的肉体再脆弱不过。”明安大口大口地吐出污血,高声笑道,“檀真,我输了,你也没有赢。”
明安手上焦黑的痕迹飞速地蔓延到四肢,覆盖至心口。他像是一具被丢在火焰中焚烧的枯木,渐渐化为一把焦炭。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像是白商陆,又像是琥珀。
杀死明安的不是裴雪听,也不是檀真,不是他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敌人,而是他的欲望,他机关算尽也要得到的长明灯。
明安最后扔下一道符箓,他的身形和符箓一起化为灰烬,没入旧时道观前的尘土中,这里的土地或许还埋葬着三千年前的梨花。
整个山崖微微的晃动起来,裴雪听和檀真同时意识到明安干了什么,脸色一变,抓起对方的手就往外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山崖像是复苏的巨龙脊骨一样颤抖起来,随即整个断开了。
檀真的心口还在流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裴雪听死死地按在了自己怀里。两人在赶来的特调局干员们震惊慌乱的目光中,随着破碎的山岩、飞扬的尘土,向着瀑布坠落。
——
檀真在刺骨的冰冷中转醒,发现自己正被裴雪听架着一条手臂,向岸边游去。两人浸泡在湍急的山溪中,裴雪听与其说是游,不如说是扒拉着溪流中的石块往上爬。
“你醒了,会游泳吗?”裴雪听的呼吸声听上去有些粗重,“你自己往前游吧,我没有力气了,你太沉了。”
檀真的情况也不太好,他虽然没有因为心脏破裂而死,但体力还没有恢复,裴雪听一松手他就能被水流冲走。
“你是不是受伤了?”檀真的手从裴雪听腋下穿过去,扣住了她,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石头。
“他那一枪打中我了。”裴雪听再次询问道,“你有力气往岸上游吗?自己游上去吧,刚刚掉下来很多大石头,等下就要砸到我们身上了。这里最出名的就是千叠瀑布……我们再被水冲下去摔一次,就真的要死了。”
檀真注意到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手上更是血迹斑斑,想来是在水里挣扎着不被冲走时留下的。他咬牙道:“我带你上去。”
“两个人上不去的。”裴雪听连勉强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听话,你先上去,总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她说着,痛苦难忍似的呕出一口血来。
“听听,听听?!”檀真奋力地攀着一小块岩石,往岸边挪动,不住地呼喊着裴雪听。
“我哥要是怪你,你就说我是自愿的。”裴雪听的睫毛颤抖着,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弥散在风中,“我不后悔……但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替我和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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